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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可是最先走的不是邢应苔,而是崇善。

    那天之后,邢应苔有一个星期没敢去崇善家,等他鼓足勇气找崇善时,就看见那宅前的老树静静地垂下枝条,门紧锁,房间内无一丝声响。

    邢应苔用钥匙打开门,喊了两声:“小叔,小叔。”

    没有人回答,只有风从门外吹进,带来些许寒意。

    十一月,下过雨后,还是有些冷了。

    邢应苔跑回家问父母崇善去了哪里,父母惊讶地看着一脸焦急的大儿子,说:“不知道啊。”

    “怎么,你没在你小叔家看见人?”

    “没听说搬走了。”父母道,“我打电话给美姨,问问看。”

    美姨是崇善的继母,年龄跟崇善差不多。崇善父亲死后,她成了崇善名义上唯一的亲人。

    电话通了,正在南方度假的美姨说:“哦,崇善身体不好,搬到云南那边去了。”

    “……云南?”

    “是啊,刚走没几天。”美姨没说几句,就急匆匆道,“我在街上,信号不好,先挂了。”

    邢家父母如是告诉邢应苔,也没太惊讶。毕竟崇善家财万贯,平时也没什么花钱的爱好,所以只好在各地买房。

    当天晚上,邢应苔翻来覆去,半夜起来给崇善打电话,但对方的电话已经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了。

    转眼到了一月,邢应苔结束了大一上半学期的考试,和班里同学约好寒假一起出去玩。

    用这个借口,邢应苔顺利买了机票,和父母沟通好后,一人到了云南。

    他背着巨大的背包,一路走一路问,找啊找,终于在一片山清水秀、人烟稀少的地方,找到了崇善的宅子。

    那是一幢单独的二层别墅,云南地区房价不贵,可别墅装修得豪华,看上去也花了不少钱。

    他放心了。

    邢应苔把身后沉重的背包放在地上,跳着向屋内看。屋里没开灯,但采光很好,邢应苔一眼就看见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的男人。

    男人手里夹着烟,不吸也不动,和往常一样,静静地在那边坐着。

    邢应苔敲敲窗,喊:“小叔。”

    崇善没反应,只吸了口烟。

    邢应苔大喊一声:“小叔!!”

    崇善还是没反应,但这次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当他看见邢应苔的头时,眼里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的神情。

    邢应苔指着门,说:“开门啊。”

    一壶清茶,两人共饮。

    崇善不会做饭,但很会泡茶,只见水雾袅袅,醇厚清冽的茶香扑鼻而来。

    邢应苔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废话:“云南……这边,没想到冬天也挺冷。”

    崇善避开不答,直逼主题问:“你怎么来了?”

    “放寒假,”邢应苔思考了一阵,才补充了一句,“跟同学出来玩。”

    “吃饭了吗?”

    “还没。”

    “那留下吧,”崇善眉眼平静,淡无波澜地说,“我叫阿姨过来做饭。”

    被叫来的阿姨今年大约五十多岁,看上去很干净,做得一手地道的云南菜。

    尽管只有两人吃,但桌上摆了不少菜,荤菜有火腿,虾仁,素菜是豆腐,蘑菇,南瓜。少不了云南特色的米线,还有一份鸡汤。

    邢应苔叫不出菜的名字,只能分辨食材。他在飞机上只吃了几个面包,下飞机后急着赶路,没时间吃东西,只饿得前胸贴后背。

    尽管有心想和崇善说些话,可一拿筷子,反而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看崇善表情恹恹,不动筷吃饭,邢应苔说:“小叔,你吃饭啊。”

    “嗯。”崇善应了一声,夹了点南瓜,放在自己碗里。

    南瓜炖得软烂,稍微用力就能夹断,可崇善使筷子的功力登峰造极,夹了一块完整的南瓜过去。

    邢应苔看着崇善的手。近三个月过去,崇善清减不少,云南山水养人,可一点没养到崇善身上去。

    他右手手掌又瘦又长,没什么肉了。

    “小叔,”邢应苔低声问,“你为什么搬走?”

    “……”崇善眼珠动了动,懒洋洋的样子,“云南环境好。我来找点素材。”

    “是因为我吗?”邢应苔根本不信,他说,“那天我去找你,听说你搬走——”

    崇善问:“哪天?”

    邢应苔一怔,下意识回答了。

    崇善放下筷子,怒道:“这么久之前的事,不要再提。你这个家伙,放假了才顺道过来看我一眼,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很烦很寂寞啊?”

    “……”

    尽管崇善怒到在饭桌上拍大腿,可邢应苔竟然隐隐有些放心,因为他好像又看到了平时的崇善。

    崇善这样说着,放下筷子又点了一根烟,他深深吸了口,慢慢吐出去,然后问:“你跟你同学怎么来的?”

    邢应苔说:“飞机……小叔,刚刚我骗了你,我和同学约的是明天,今天就是专程来找你的。”

    崇善眯了眯眼,问:“找我做什么。”

    “看看你。”

    “看完了,”崇善说,“然后呢?”

    邢应苔也不知道然后要怎样,他硬着头皮说:“就是想看看你。”

    崇善沉默着把烟吸完,然后揉灭在桌上。

    他问:“你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

    凌晨,邢应苔买的打折机票,不过没好意思和崇善说。

    崇善的手搭在桌上,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感地敲桌面。好一会儿,他沉声说:

    “……别走了。”

    “嗯?”

    “别走了,”崇善说,“留在这里,陪我。”

    邢应苔装没听见。他不敢回答。

    其实邢应苔来这里就是想跟崇善说,别喜欢我了,可也别搬走,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但刚刚崇善说的那句话,邢应苔就明白,都不一样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邢应苔低头吃饭,没再说话。

    只觉得有一道锐利而阴狠的目光,时不时从自己头顶飘过。

    机场离崇善家有段路程,邢应苔蹲在背包前,从那个巨大的背包里拿出不少东西。

    很多是杭州特色的甜品糕点,林林总总装了这么多,放到地板上,琳琅满目,好似要开一家甜点屋。

    崇善站在邢应苔面前,看他往外掏,也不制止。

    “这些是给你吃的,你冻到冰箱里,每天只能吃一块。”邢应苔边说边看表,“我还能再待一个小时。”

    崇善看也不看地上的东西,问:“什么一个小时。”

    “还有一个小时,我就必须去机场了。否则来不及。”

    “我让你别走。”

    “……小叔。”

    “……”

    邢应苔想了想,说:“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有人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

    崇善点点头。他就知道邢应苔不会单纯过来看自己一眼,这不,正事马上就要说了。

    崇善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要平静,他坐在沙发上,右腿搭在左腿上。他又点了根烟。

    邢应苔坐在崇善对面,说:“这话的意思是讲儿女和父母之间那种玄之又玄的关系。小叔,你知道吗?我八岁开始,就一直幻想自己今后娶妻生子。不为别的……”

    “……”

    “我想有个孩子。”邢应苔诚恳地说,“那孩子,也许是我的父母,是我的哥哥……我不信轮回,但万一呢。有些事,宁可信其有。”

    “……”崇善眯着眼,深深吸了口烟。

    邢应苔说:“小叔你人特别好,我觉得如果不是我……你……”

    “别说了。”崇善点点头,“我明白。应苔,你要拒绝我,也要选个好听的借口,说这种骗小孩的话,有意思吗?”

    “我没骗你。”邢应苔皱眉,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起来。

    崇善没理他,继续说:“我人也一点都不好,三千人,当初我是告诉你了,这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邢应苔蓦地回想起那个天高气朗、阳光和煦的日子。

    虽然没过多久,但邢应苔莫名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记忆中小叔眨着眼,开玩笑一般对他说——

    “我一直觉得我的名字很不对,简直是大错特错。我不是一个崇善的人,我——只想作恶。”

    “酒池运舟,牛饮三千人。为非作歹,恶贯满盈。我要是说我的笔名是这个意思,你会不会很失望?”

    也像是那时一样,邢应苔摇了摇头。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说:“我走了。”

    崇善也没留。他像是很冷一样,把腿放在沙发上,整个人蜷在一起。

    邢应苔拿起桌上的水杯,想把水喝完再走。

    原本成双的杯子,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

    崇善撩起眼皮,开口道:“别喝。”

    邢应苔的手一停。

    崇善挺起身,说:“这杯子里的水,掺了我平时服用的安眠药。我用的剂量大,你受不住。”

    “……”

    “来我这里,你还敢喝我给你倒的水。”崇善冷冷道,“你想不想死啊?”

    邢应苔认真地说:“那你不应该告诉我。”

    崇善哼了一声,阴测测地看着邢应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