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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二年,滇南王府。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正坐在床前的小凳上,眉头正紧紧地蹙着,将手搭在华瑶依的脉搏上。
屋子里充斥着药味与苦味,沉闷得几乎有些让人透不过起来。
而华安庭则是抿着唇站在不远处,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床上几乎已经是气若游丝的华瑶依。
许久,老大夫才将手抬了起来。
又看了一眼已经趋渐昏迷的华瑶依,叹气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朝着华安庭禀道:“王爷,郡主她——,她已经不宜再继续用药了。”
华瑶依的身子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勉强用汤药拖了近一年的时间,还白白地受了不少苦。
可现在已经是药石无灵了,就算是再加大分量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
“王爷,瑶依这一年已经受够了病痛的折磨,咱们不如就听大夫的话,让她——”滇南王妃抹着泪水上前道,可是话还没说完,便被华安庭低斥一声,“你先出去!”
滇南王妃有些委屈地咬了咬唇,随后幽怨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华瑶依,不情不愿地地走了出去。
“真的不能再用药了吗?”虽然华安庭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还是希望从老大夫嘴里得到一丝希冀。
瑶依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啊!
她这一生,有二十多年的时光都是在漫长的等待里度过,她还没得到她想要的,怎么能就这么走?
还有他——
他陪了她这么多年,她怎么舍得就这样一走了之?
那老大夫摇了摇头,再次对华安庭禀道:“王爷,您也不要再给郡主用药了,郡主现在的身子受不住那些药,用了也只会让他更痛苦。”
华安庭有些苦涩地咽了咽喉,挥挥手吩咐那老大夫和屋子里伺候的丫鬟们先出去。
“大哥,你,你是不是又对大嫂发火了?”华瑶依睁开眼睛,勉强地朝华安庭扯起了嘴角。
她知道因为自己一直住在滇南王府里,滇南王妃多多少少对她有一些不满。
可是等她走了之后,在这王府里能陪着华安庭的却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她不希望再因为自己闹出些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来。
华安庭坐在床沿边上,并未回答,只是细心地替她将被角掖好。
又听华瑶依迟疑着问了句:“他来了吗?”
华安庭的手僵住,随后有些不自然地抬手替华瑶依整理好鬓边微散的秀发,看着她轻声道:“瑶依,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觉得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没有错吗?”
信早在几个月前就派人送去了渝城,上个月又派人快马加鞭送了一封加急快信。
叶卿岚若是真有心的话,一早便该来了。
荣国公、天极的兵马大元帅,娇妻在侧、儿女双全……
华安庭不禁嘲讽地勾了勾唇,如此美满的叶卿岚怎么可能还记得遥远的滇南还有一个女子为了他终生不嫁、痴情守候呢?
即便当年叶卿岚不接受华瑶依是必然的、也有情势所逼的原因。
可他,站在华瑶依的角度上,永远都不可能认同他、不可能原谅他!
华瑶依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弯了弯:“大哥,你别这么说他,错的不是他——”
顿了顿,又涣散着眸子垂下睫羽低声说了一句:“也不是我!”
叶卿岚有什么错呢?
难道就因为她的一厢情愿,便要让叶卿岚抛妻弃子吗?
若真是那样,也许他就不是那个值得她爱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的人了!
只是——
明知没有希望,华瑶依却依旧没有办法接受别人。
当年说了永不再见,可是她依旧忍不住去打听叶卿岚的消息。
知道他屡立战功,知道他步步高升,知道他位极人臣。
也知道——
他和荣国公夫人恩爱幸福、儿女双全。
可是这些,每每于她来说却是那最苦涩的果实,自己亲手所酿,必须全部自己吞下去。
“大哥,我死后,将我葬在明华山山顶,好吗?”华瑶依乞求着看向华安庭。
城外的明华山山顶?
那里风景优美、景色宜人,最关键的是——
若是葬在那里,远远望去,目去的方向便是渝城。
华安庭敛起了眸子,心里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这是连死了之后都要记挂着她,看着她所在的方向吗?
他喉咙动了动,一动不动地看着华瑶依,眸子里似是有异样的情愫划过,可是到最后还是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口。
只是不忍华瑶依失望,遂拉着她的手点了点头:“好,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大哥都听你的!”
华瑶依像个孩子一样心满意足地笑了:“大哥,我好累——”
“好,你睡一会儿——”
华瑶依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华安庭就这样看着她陪着她坐在床边,直到渐渐地感觉到她的手变得冰冷、变得不再有温度……
傍晚时分,滇南王府里传来了一阵阵哭声。
一墙之隔,一个身姿挺拔、雍容华贵的中年男子静静地伫立在那儿,他在外面已经站了整整一天了,却始终没有进去。
待听得哭声响起时,他闭了闭眼,眼角似有一滴清泪滑落。
身后跟着的护卫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国公爷,咱们不进去吗?”
这一路上紧赶慢赶的赶到了,结果却在外面站了一天又不进去——
叶卿岚抿了抿唇,转身离开了。
按照华瑶依临终前所说的,华安庭将她葬在了风景秀美的明华山山上,墓碑所对的方向,正是去往渝城的方向。
天空中飘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华安庭独自一人撑着雨伞站在华瑶依的墓前。
没过多久,不远处有脚步声慢慢走来,华安庭偏头看了过去,嘲讽一笑,讥诮道:“终于来了?”
叶卿岚来的那一天他就得到了消息,可既然叶卿岚自己守着当初此生再也不见的话,他也没必要去逼着他来相见。
就算见了,又能怎样呢?
他能解开华瑶依的心结吗?能让她的病好起来吗?
叶卿岚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华瑶依的墓前将手里的伞放在一边,蹲了下来,静静地在墓前挖了一个坑,然后将手里拿着的一个匣子放了进去,再慢慢地一点一点撒上土埋好。
整个过程,华安庭看着,叶卿岚亦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直至叶卿岚站起身来,华安庭才挑着眉问道:“匣子里的是什么?”
叶卿岚淡淡道:“是当初她送给我的信笺和礼物。”
那些花花草草的早已经枯萎了,可是她亲手写的信还有那些精灵古怪的小物件却还是完好无损地保存着。
华安庭心头狠狠地一颤,眸子紧紧眯起,上前抓住了叶卿岚的衣襟,厉声吼道:“既然你心里也有她,当初为什么要娶别人?为什么要让她等你这么多年!”
叶卿岚既然能将瑶依送给他的信笺和礼物保留这么多年,心里怎么可能没有她呢?
叶卿岚勾了勾唇,似苦涩似无奈:“这件事情,你比我更清楚!更何况——”
他垂了垂眸:“我是真的没想到她会是这么死心眼的一个人。”
原想着她等了十年,或许是由于他一直没有成亲的缘故。
当初在醉风楼把话都说清楚了,华瑶依也亲眼看着他娶亲了,总该死心了吧!
他是真的没想到她会这么执着!
要是早知道这样,当初他就不该顾虑这个顾虑那个,就应该听自己的心去做。
华安庭的脸色渐渐波谲变幻,不由得慢慢地将手松了开来,他清楚?
是啊——
当初叶老太君和叶卿岚的亲生母亲间接地死在了华萧然的手下,那个时候,叶卿岚心里也还有霍云歌,根本就不可能和华瑶依在一起。
他们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后来或许是华瑶依那十年里的坚持,让叶卿岚在某个时间点慢慢地开始动了心。
可那个时候,滇南国外有西秦的压迫,内有诸位皇子争夺皇位的动乱。
他为了能够成功登上皇位也使得滇南国能够顺利地生存下来,不得不明面上向着西秦,内地里投靠了东齐。
也正是因为如此,表面看来,那时候的滇南和西秦结成了一派。
就连当初他带着华瑶依去定京城找叶卿岚的时候,都还是乔装打扮偷偷前去的。
所以,在那种局势下,华瑶依堂堂的滇南国公主怎么可能嫁给叶卿岚一个东齐的大将军呢?
“可是后来呢?皇上统一四国都已经十几年了,她在滇南王府等了你十几年,你为什么不来?”华安庭不甘心地吼了一句。
明明两个人都对对方有情,为什么非要等到生死离别?
叶卿岚不像他,很多话想说不能说、很多事情想做不能做,他为什么不珍惜这种机会?!
叶卿岚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句:“从我答应娶现在的夫人开始,就没想过有一天会抛弃她再去找别的女人。”
从他娶亲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将华瑶依同她送的那些东西一样,彻底地埋藏在了心里的某个角落。
而且他也准备好了去爱那个将要娶进门的女人。
他没有给过华瑶依承诺甚至没有让她知道过他的心思,是因为他知道他给不起华瑶依想要的一切。
如果不是因为华瑶依郁郁而终,此生直至离开人世,他都不会再去触碰这一段不知何时悄悄滋生的爱情。
华瑶依当初说此生永不再见的时候,他也觉得应该如此。
她应该找一个更好、更适合的人,而不是在一个没有可能的人身上浪费光阴。
他和黄雯茵就和那些最平常的贵族夫妻一样,是成亲后慢慢开始相处,慢慢开始有感情的。
或许一开始没有缠绵悱恻,后来也没有惊天动地,但相濡以沫、平平淡淡,彼此之间却渐渐有了一种无法舍去的亲情。
他尊重她、欣赏她,也——
喜欢她!
华安庭嗓中一噎,顿时无言以对,只是垂着头道:“你走吧!她这一生的不幸就像她说的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
不过是造化弄人、有缘无分而已。
在最合适的时间,不是彼此相爱;而在双方都有情的时候,却碍于局势所迫。
到了最后,叶卿岚又有了另外要守护的人——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即便陪了她一辈子,却始终不敢将自己的心里话讲出来——
叶卿岚没有再在滇南这边多留,只是一个多月后,他刚回到了渝城,却听得滇南那边传来了滇南王病逝的消息。
对此,叶卿岚除了心中替华安庭唏嘘,却不能再说其他!
他懂他的心思,早在很早之前就看出来了——
“国公爷,这次出去办事还顺利吗?”回了府,黄雯茵便命人端来一盆热汤,亲自替他净手。
叶卿岚接过帕子自己擦了擦,轻轻点了点头。
黄雯茵一如当初刚刚成亲那会,一直都是温柔周到,和她在一起,叶卿岚总是会觉得十分轻松。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或许这世上姻缘自有天定,他自我放逐了十年,正好就在合适的时间等到了一个最合适的黄雯茵。
黄雯茵见他不说话,遂轻轻地推了推他:“国公爷,早上那会儿麟儿还在问妾身说爹爹去哪儿呢,说是和先生新学了功课,等着你去给他考校一番。”
叶卿岚心中一亮,也顾不得连日来赶路的疲惫,对黄雯茵道:“我去看看他!”
看着叶卿岚欣喜的背影,黄雯茵嘴角满足地勾了起来。
一边伺候她多年的心腹丫鬟却忍不住上前不平道:“夫人,您刚刚为何不问问国公爷?舅老爷明明说国公爷不是北上,而是往西南那边去了。”
黄雯茵的身子僵了一下——
不一会儿就板起了脸孔,转过身低声训斥了一句:“再敢胡说八道我就将你撵了出去!国公爷的事情也是你能在背后嚼舌根子的?”
那丫鬟赶紧低着头认错,再也不敢随便乱说话了。
黄雯茵有些心烦地吩咐她下去,随后想了想,自己则是去了大厨房亲自吩咐厨娘们去给叶卿岚做他最喜欢吃的菜。
走在回廊下,心里满满开始释然。
即便叶卿岚真的有些什么瞒着她那又怎样呢?
难道哪个男人心里还能没个记挂吗?
出嫁前,她娘就教过她,真正聪明的女人是要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要全心全意将自己的丈夫照顾好才是正事。
放眼望去,这天极帝国,和她同一辈、那些曾经与她交好的姑娘们比她幸运、比她幸福的女人能有几个?
在出嫁之前,她是绝对不敢想象能有今天的。
叶卿岚只有她一个女人,她不用像她娘亲那样去面对那些没完没了的妾室通房、庶子庶女。
回了娘家之后,家里的兄嫂族人没有一个不是将她捧若至宝。
但这些——
都不是她最在乎的!
她最在乎的,是叶卿岚的关心,是他发自内心的喜爱。
这些,夫妻十几年来他全都给了她,她难道还要整天疑神疑鬼吗?
不管之前她听到的一些传言是真是假,总归都过去了不是么?
晚膳的时候,黄雯茵依旧像往常一样,主动帮叶卿岚布菜,虽然桌子上只有他们两人坐着,可黄雯茵依旧习惯了事事以叶卿岚为先。
今日尤其主动!
叶卿岚或许是察觉到了一些什么,待两人和衣躺在床上的时候,叶卿岚主动和黄雯茵说了起来:“茵儿——”
黄雯茵想要起身:“国公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叶卿岚一把按住了她的腰身,伸出另一只胳膊转身将她抱在了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轻扬着嘴角,道:“以后只有咱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就叫我卿岚,不要那么拘束。”
这话他之前没和黄雯茵说过,大抵是觉得有些话不说她也能明白的,就像他的感情。
可现在看来,她心里应当也是有忐忑的吧?
他又继续道:“其实,我这次并不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北上去办差,而是去见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黄雯茵的身子很明显地颤了一下,犹疑着问道:“那她——现在怎样了?”
叶卿岚顿了一会儿,道:“她走了!”
“茵儿,把我当成你的丈夫,而不是一家之主。在我面前,我们可以像普通的恩爱夫妻那样,我会好好地对你的。”
闻言,黄雯茵有些不敢相信地抬起了眸子。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在他们这种勋贵之家,夫妻是可以这样相处的。
就连她娘,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她叶卿岚是她的天,她要事事以他为尊。
她也知道,若非因为久驻边关,叶卿岚早该成亲的,根本就轮不到她。
所以,平日里她多少有些小心翼翼。
黄雯茵抬起的这一眼正好看进了叶卿岚黢黑善良的眸子里,他贴了过来在黄雯茵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没关系,还有很长的时间,她总会看清楚的!
叶卿岚这一辈子已经有了太多不能挽回的遗憾,不想再在以后的人生中再添上一笔……
二十年后,明华山上。
叶卿岚依旧如往日里那样仔细地将华瑶依的墓前打扫了一番,顺带着旁边一座没有姓名的坟墓。
他静静地坐在墓前喝了几杯酒,一句话没说便微微勾着身子回了不远处的草庐里。
虽然已经花甲之年,可看起来精神倒还算是抖擞。
因为前一个月大病了一场,一直没有起得来,所以今日刚刚好了一点他便过来了。
自从两年前黄雯茵过世之后,叶卿岚便告老辞官,来到了明华山上久住了下来。
他也曾吩咐过自己的儿孙,待到他归天之后,再将他带回去与黄雯茵合葬。
可这陪着华瑶依的两年,算是他欠下来的情债。
华瑶依这一生的悲剧不是他的错,但又的确是因他而起。
夜晚,寒气越来越重,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窗棂也被吹得阵阵作响。
而此时的叶卿岚,却回到了那一段年轻肆意的岁月——
双十年华,他带着霍云歌从边城回来的时候,路上顺手救了一个小乞丐,岂料却被那小乞丐反咬一口,就此赖上了他,一路跟着她回了荣国公府,怎么甩都甩不掉。
“你是女的?”第一次打斗的时候,叶卿岚无意中发现了她女扮男装,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居然会有女孩子不顾仪态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我叫春花,春天的春,花朵的花,以后我就跟在你身边帮你陪着那个爱哭鬼!”
“叶卿岚,我就要住在荣国公府里、就是要天天在你眼前晃,你们皇帝都下了命令了,你不能拒绝我!”
“叶卿岚,我等你,我会等你,一辈子都等着你!”
过往的画面清晰无比地脑海里接连上映,叶卿岚的眼角渐渐湿润。
他抬起手像是要起身的样子,看着门口的方向,嘴角慢慢地勾了起来,含糊不清地用尽全身最后最后一丝力气:“瑶依,你来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