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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昭这次出来,主要是想看看师父和先生,老早就想来了,可总是不得空。当然,主要是那位不让他走,说什么去了江南,一走就是好多天,朕受不住!
你受不住,好歹也想想别人受不受得住,这么没日没夜地混闹,不给点颜色瞧瞧,还以为别人都是好摆弄的!
沈文昭这儿心里念着,萧恒那儿就打了一串喷嚏,也算是心有灵犀了。
进了江南,沈文昭心里多少有些后悔,还是不该挑春天来!
江南的春雨和春花,比之帝京加倍的冶艳、加倍的缠绵,雨一天到晚不间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和风扑面,细雨如丝,还有几分春寒在其间,弄得人软绵绵懒洋洋,哪也不想去,光想赖在床上睡懒觉。到江南的那天,他从中午睡到深夜,让店家弄了一点东西吃下,接着睡,一觉睡到大天亮,这才懒洋洋出了客栈,找个本帮人问了路,朝那百顷桃园走。骑着马逛逛荡荡走了一个时辰,看见一片桃林,桃花灼灼然,开得火一般热烈。下马再走半柱香的工夫,看见一圈挺简陋的篱笆,篱笆围着的是几间样式朴拙的房舍,青砖灰瓦,简单里藏着讲究,看着就舒服,住着估计也不赖!
“师父!先生!”沈文昭一嗓子喊出两个人来,两人都大着眼睛盯着他瞧,像是难以置信,半晌,廖秋离才回过神来,先招呼一声:“子虞!”
然后迎他进门,端茶递水,接风洗尘,廖秋离忙着去生火做饭,萧煜陪着坐了一会儿,给廖秋离打下手去了,半个时辰之后,好饭好菜端上来,烫了一壶自酿的桃酒,三人坐下,边吃边聊。沈文昭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躲人来了,就说是特意来看看两位过得如何的。廖秋离单纯,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萧煜可不,他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觑着沈文昭,眼睛问他:真是这样?有那么简单?
沈文昭本就不坦荡,萧煜这么一戏谑,他就不说话了,光埋头扒饭,吃也吃得心不在焉,廖秋离见他心事重重的,就有意出去一会儿,让萧煜单独和他说话。
“怎么,躲那位躲到江南来了?还是偷溜出来的?又或者是闹了别扭了?”萧煜毕竟是他们的师父,即便离开朝堂,许多事情的前后经过,他都还有渠道知晓,再说了,沈文昭与萧恒,能闹的不就是那一件事么,其余的事,不论是朝堂还是“家务”,大多都是沈文昭说了算。如今是春天,新皇陛下又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黏黏糊糊在所难免,偶尔黏糊过了头也是有的,难不成这回特别出格,这位忍无可忍,从帝京出走,走到江南来躲一阵?
“……”沈文昭对着挂名师父,更加臊得说不出话,憋了好久,不得已说一句:“您别问了,能让我在这儿住几日么?”
“多久都行。”多久都行,只要那位肯放你在这儿赖着不回。
这话听着是好话,细品又不大像好话,像是在说一句谶语——你沈文昭别说躲在我这儿,就是躲到了天边,新皇陛下也必定要扎个筏子追过去,一把逮牢你,关你进宫城!
话说不久,就在第三天,新皇陛下当真找上门来了。一进门就叼住沈文昭,当堂来了个毫无避忌的大拥抱,像是相思账欠狠了,一时半会儿偿不上,非得先搂一把才能过关!
萧煜和廖秋离也不计较陛下的不避忌和不讲究,恋慕中的人都是如此,他们也是过来人,都晓得的。把屋舍让出来,让这对冤家商量去,商量得出来他们就走,商量不出来便接着留。
萧恒当然不是上门认错的,他从不认为情/事上贪一点有什么不对,相反,若是不贪了,也就不爱了,难不成他家子虞还想他不长情么?!
他就是想把他弄回去,骗回去也行,诓回去也成,反正不能分开!
“子虞,和朕回帝京嘛。”新皇陛下嗓音低沉,分明是大人的嗓门了,后边拖长的调子却还是孩儿式的,摆明了是在撒娇耍赖!
“奴才打算在江南住一段时日,陛下请先回。”沈文昭听惯了他撒娇时的调门,没等他使出第二招,就一嘴巴咬死,说自己要在江南住下,什么时候心情好了,什么时候回去,撒娇的这位,您就先回吧。
“唔,朕晓得了,子虞一定是在怨朕没有三媒六证、八抬大轿地把你迎进宫城,对不对?”
陛下眉头一蹙,开始扯淡。
“……”沈文昭听闻此言,一口气壅在喉头,几乎当场梗死!
“这个好说,只要子虞跟朕回去,回宫之后,朕即刻请沈相入宫商量,看看沈家要些什么聘礼,哦,是了,大婚当日,子虞要凤冠霞帔么,还有,咱们要不要也弄个坐床撒帐之类的……朕也想试一回用秤杆子掀盖头,子虞,你要不要描胭脂水粉朕也想看……”陛下越想越神往,几乎要当真,几乎绷不住想劫人,劫回去当真大办一场。
“……陛下,奴才只是个奴才,到了顶也只是个臣子,压根没打算和您共白首,您明白么?”沈文昭被他惹毛了,一不小心吐露了心里话——未愿与君共白首,你我二人,不过是主仆君臣,还不到共白首的境地,说“大婚”做什么呢?说不定某天就曲终人散了,说那么好听,难不成是要留待将来缅怀?
“什、什么?!”新皇陛下大惊失色,低低嚎了一声道:“子虞竟是要始乱终弃么?!想你我二人到如今,朕被你……也不下三四百回了……你竟不愿和朕共白首?!难不成沈家还能容让这样的负心人?!回了帝京朕一定要找沈相问清楚!”他一副心伤心痛、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模样,双目可见点点水光,全身上下,拼拼凑凑,就这几个字——想不到你沈文昭竟是这种人!!
沈文昭一开始听他说“始乱终弃”,就已是暗暗暴跳,再听他说“朕被你……也不下三四百回了……”,几乎当场暴起,摔茶盏揍人——有你这样无赖的么?!分明是我被你!你还好意思颠倒曲直!得了便宜还卖乖!
多年的教化素养绑住了他的手脚,他既没有摔茶盏,也没有挥拳头揍人,只冷笑一声道:“陛下若是硬要这样想,奴才也拦不住,只不过有些话不好乱说,说了要烂舌头的!”
“朕哪里乱说了?你说出来,朕不怕烂舌头!”新皇陛下扯淡的本事日渐长进,最擅颠倒黑白,反咬一口,更擅扮猪吃老虎,吃饱了不擦嘴。
沈文昭给他气得说不出话,只能调动一双眼睛瞪他,瞪了一会儿,他笑得醉甜地贴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还说不愿与朕共白首,就是嘴犟,眼里写着的可不是那么回事,朕怎么看怎么像情投意合,别这么盯着朕不放,一会儿让你瞧个够,有得你瞧呢,这儿不方便,朕在城南买了一座宅院,我们上那儿去……”陛下嘴上便宜占得痛快,想入非非也正到境界,不提防某人狠狠一脚跺上龙足,来回着力碾几下,气哼哼撒腿跑了!
“哎哟!咝咝!你下脚忒狠,这是要一脚碾残朕么!”
宫内的侍从们见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廖秋离,除了滑稽之外,还看出了新鲜,他私底下偷偷问沈文昭:“你和陛下……向来如此?”。
沈文昭垂头默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他自己嘴上挂着奴才和主子,心里却没认真当回事,举动也没认真当回事,他是太明白萧恒对他的心思了,所以偶尔肆无忌惮一番。明白心思不等于明白心,起码他还不大明白自己的心,所以他觉着他们没法共白首。
“也不是向来,偶尔吧。”就像这次出行,也是偶尔想,偶尔做,偶尔心血来潮的一个举动,宫里的日月太笃定,两人相对的时日太长,新人旧人来来往往,最不缺的就是人,谁知道哪天这位陛下抽完了疯,又回归正道上了,那时候再看现如今的心思,不觉得可笑么,还谈什么真心假意,什么共白首!
“先生与师父,过得如何?”沈文昭话锋一转,转到了廖秋离和萧煜身上。他就想知道他们过得圆不圆满。
廖秋离笑而不答,末后他问他:“依你看呢?”
人过得好不好,不用说,看就知道。过得好的人,有种从容不迫的淡淡气度,好像有了底气,明白知道尘世间的一切烦难事都有个人与他共同担着,甚至那人自己一肩担了,把他护在膀臂之下,任外头如何风雨飘摇,他这儿是安宁的。廖秋离这份从容不迫明明白白地显露在面上,不需言语,一看便知。
“好,过得好就好。”沈文昭多少有些欣慰,有些艳羡,甚至,还有些怅然。
“你与陛下……又过得如何?”廖秋离小心翼翼问出一句,话说出口才觉出问得不那么恰当,这时候问这个,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小日子呢!
“也不如何,还不就是那样呗!”
不好也不坏,凑合着过。
“依我看,陛下待你,倒是真心真性情。”不然他身为帝王,富有四海,强权在握,大可以势压人,强求那些求不得的,何苦要这样耍赖耍滑稽?
“人心易变,不到闭眼那天,谁敢说谁是谁的人!”沈文昭活得太明白,或者是他周围活着的,大多是一些明白人。比如他那亲大哥,多么中正刻板的一个人,爱一个人也爱得一板一眼,好不容易将人娶进门做了正路夫妻,却因为她不能生育而接连又娶了三房小妾,理由也颇充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为沈家长房长子,没有后嗣是一件犯了祖宗忌讳的大不孝!士林世家尚且如此,何况是帝王家!他沈文昭不是三岁孩童,自然不会把共白首这样近乎谎言的东西当真。
说到底,帝王家的心思是天底下最难捉摸的心思,帝王说什么做什么,都只能当一半的真,若是全然相信,将来雨露变雷霆,劈得满身伤,那又怨得了谁?
廖秋离听闻他一席话,也默然了,心说皇帝这条情路且有弯子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