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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临海城市的春天来得很早。
暮春三月,路上已经有了葱茏的新绿,零零星星地指向了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点缀在高楼林立与弄堂巷陌之间,杂糅着古典与新潮的岁月雕琢痕迹,有着和奥地利截然不同的独特风情。钢琴说起来也是个有着久远历史与活跃生命力的音乐别类,选在这里进行一场音乐之间的胜负纷争,听上去别有一番意义。
宁薇的家乡不是这座城市,但这座城市是这个国度的缩影,她也不可谓不熟悉。只是再多的风景如今都没了欣赏的心情,宁薇穿着一身黑色晚礼服,站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焦灼地左顾右盼,在离约定时间只剩半个小时的时候,终于在门口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心头骤然一松,只觉身上的冷汗都出了几层。
傅遇风朝她迎面走来,高级定制的黑西装白衬衫剪裁精致流畅,袖口细节雅致,温莎结端正平整,衬得他身形颀长,眉眼温润清朗,无论从东方还是西方的审美来看,都风度翩翩得无可挑剔。宁薇快步迎了上去,上下打量他一遍,庆幸地拍了拍胸口。
“我都有点害怕你时间赶不上……看到飞机晚点的消息心都提起来了。”
“没有晚太久。”傅遇风朝她笑笑,精神状态很好,看不出半点刚下飞机赶到这里的样子。他将衬衫袖口仔细扣好,毫不避讳地将手展露在人前,露出掌心里结疤还没有脱落的伤口。宁薇看着眼皮一跳,想了想却没有多问。这个时候再问他手部的情况显然毫无意义,她也相信傅遇风对此心中有数,没有一拼的能力不会贸然答应。
毕竟今天悬在他输赢结果上的代价,还有纪千羽的未来……宁薇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声音放低,不知是说给谁听:“这么长时间不见面忍都忍了,结果偏偏比赛前夕冒着赶不上的危险,也要去见她一面。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冲动的人?”
“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从他进场开始,周遭的视线陆陆续续都聚集到了他身上。傅遇风朝四周自己熟悉的人颔首示意,看了眼旁边铺着白色方巾的长桌,从桌上随意拿起一杯红酒,朝不远处一直盯着他看的雷蒙遥遥示意。
桌上除了红酒之外,还有味道上好的香槟,等待结果出来之时为一方庆喝添彩。傅遇风神色不变,将空了的高脚杯放回原处,轻描淡写地又说:“而且真的是很想她了。”
……这个人面不改色的说这种话真的好吗?宁薇隔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傅遇风刚才说了什么,朝旁边的人投去震惊到有些呆滞的一瞥。傅遇风见状笑了笑,朝她挥了挥手:“我先过去了,用钢琴调整一下状态。”
“一切顺利。”宁薇点了点头,目送他转身离开,走向大厅空地上相对而放的两架三角钢琴。傅遇风的黑色斯坦威放在左侧,他走向他的钢琴,雷蒙在另一边和他相向而行,两人几乎同时落座。宁薇站在傅遇风一侧向对面看去,奥地利国立交响乐团的同僚们站在她的对面,看着雷蒙和傅遇风的同时也朝她目光复杂的看来。
偌大一个交响乐团,今天自然没有全部到场,但到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宁薇在心里低叹,她和这些同事们的交情只能算是泛泛,但毕竟都代表了奥地利古典音乐圈的最高水平,今天为两个出色的青年钢琴家比试做一个见证者,资格是勉强够了。
毕竟钢琴要在交响乐团中发挥作用,他们是共同演奏者,对水平与共鸣都最有发言权。而这场比试的三个评委来自五湖四海的三个国度,都是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一流钢琴演奏家,这个结果现场立出,公正权威,三个小时后就将尘埃落定。
衡量一个钢琴家水平的标准细碎复杂,而交响曲往往恢宏漫长。具现为一场比赛的话,三个小时是既能将技巧充分展示,又能考察持续演奏能力的时间,比赛规则则更为简单,两人相对弹奏,接力演奏与合奏俱可,演奏过程中最基本的考量是不错音漏音,更进一步的考量是对于钢琴曲技巧的应用与情感的处理,最直观的胜败则是能否接上与融入对方的演奏。
这个规则由傅遇风提出,包括雷蒙在内,所有人都没有异议。宁薇一方面觉得规则正常,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有些纳闷,这个规则看上去完全不偏向哪一方,这样的话,傅遇风不是也完全没有优势可言吗?
宁薇没有就这个问题问过傅遇风,事实上,这个规则固然没有明显的优势,但也有效规避了他的劣势。没有人比傅遇风自己更清楚,他并没有完全脱离伤病的困扰,他的手部目前的极限演奏时间,是三个半小时。
所以他务必要在这个时间内结束比赛。而去除掉这个最大的隐患。而除此之外,在比赛规则上,他有自己的风骨与傲气,不屑于运作些不入流的手段。
完全公平的情况下,雷蒙就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吗?傅遇风的手在钢琴上轻轻拂过,雷蒙的琴声已经迫不及待地响起。
拉赫玛尼诺夫《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
显然,雷蒙就是这么认为的。他对傅遇风离开奥地利时的状态,甚至傅遇风月前遭受的手伤都心知肚明,所以一开始就弹出了这首号称最为难弹的曲子。错杂狂乱的音符,快速变换的和弦,惊人的跨度,复杂的和声,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骤然打向地面,手在钢琴上甚至已经划出了虚影。
傅遇风的手放在钢琴上,没有抬头,也没有按下琴键。拉三分为三个乐章,雷蒙直接弹奏了以快著称的第二乐章,丰富的乐音与快速移动的手指带着强烈的个人炫技意味。但是拉三并不算长,第二乐章和第三乐章中间更是没有旋律较慢的修整与过渡,在雷蒙的第二乐章快要弹完的时候,傅遇风按下琴键,一段轻快的乐音从指尖倾泻出来,却并不是拉三曲目上的旋律。
是一段即兴的华彩,乐音并不喧宾夺主,反倒像是环绕在拉三第二乐章的收尾音中,起着锦上添花的作用。雷蒙也是久经考验的钢琴家,见他不按常理出来,断定他不敢冒这个险狂飙手速,脸上不由浮现出了些许玩味的笑意,一气呵成地弹向了第二乐章的尾声。
他在钢琴上弹了几个音,脸色一凛,骤然觉得不对。
乐章的结束通常是渐低而渐弱的,像是强烈的情感将一切都燃烧殆尽,下一个乐章的开始,则是在灰烬中剥落的新生。但是拉三并非如此,在钢琴奏出快速的华彩音群时,升f小调接上,马上转d小调,钢琴以势不可挡的力量突然跃起,直接不间断的进入第三乐章。
傅遇风弹出的这段华彩,由于是即兴自创,他开始并没有听出端倪。但弹了几个第三乐章的音后骤然皱眉。在他第二乐章的变调间隙,这段华彩突然快速密集地串联起来,承接升f小调后骤然急转,成了主导乐声,从升f小调上一脉相承奏出,他找不到间隙转到d小调里,这个时候如果强行进入下一乐章,就会出现乐音上的不协调。
在这场比赛中,接不上对方的节奏,和输有什么两样?
雷蒙眯起了眼,脸上张扬的笑意潮水般褪了下去,眼底的阴沉与凝重渐渐显露出来。他从善如流地和着这段华彩弹了几个弱音,静观其变,看傅遇风要在这段华彩后接什么曲子。
从拉赫玛尼诺夫的风格来说,莫扎特或是李斯特的风格都很合适。但是从傅遇风的个人强项来说,肖邦,凯奇与德彪西,他猜测是这三个人其中一个的作品。
他一直都将傅遇风视为自己的宿敌,在傅遇风离开奥地利之前,他曾系统地研究过傅遇风的风格与技巧,比任何人研究得都要仔细。每个钢琴演奏家都有自己偏重的风格,虽然所有钢琴曲都能弹奏,但在弹到某一位音乐家的曲子时,风格上的融洽总是能引发更多的共鸣。
傅遇风演奏得最好的,是德彪西的作品。
温和从容的印象派风格,和傅遇风本人的性格非常贴合。弹奏德彪西的作品,要像羽毛拂过琴键一样轻柔,旋律与音节的变化起伏没有大开大落,非常细腻自然,需要演奏者拥有自然平和的心境,弹奏起来才能行云流水又灵气逼人。
傅遇风无疑符合这点,他的演奏也是德彪西作品中不得不提的优秀版本。但即便有华彩铺垫,德彪西的轻柔也很难接住拉赫玛尼诺夫的大开大合,因此雷蒙猜测傅遇风也许会灵活应变,用肖邦或是凯奇的作品来进行承接。这是两个极端,肖邦的变化丰富与诺奇的此处留白,将为这段乐音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延续风格。
手指跟着华彩弹出流畅的和音,雷蒙眯起了眼。
无论是哪一种,傅遇风难道以为,他会接不下去?
这段华彩终于结束,雷蒙屏气凝神,等待着傅遇风的后招。最开始的几个音符平平无奇,却让他莫名熟悉,雷蒙皱起眉,又听了几个音后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朝傅遇风看去。
贝多芬的《黎明奏鸣曲》!
和德彪西、凯奇或是肖邦比起来,贝多芬宛若重锤的演奏风格无疑更适合接住拉三的旋律。尽管《黎明奏鸣曲》并不算是昂扬激烈的风格,但是雷蒙的脸色依然微微扭曲,像是被冒犯了一般,脸色骤然转冷。
他能够继傅遇风之后当上奥地利国立交响乐团的钢琴首席,就是因为他目前世界上,演奏贝多芬作品最为出色的演奏家之一。
在这场这么重要的比赛上,傅遇风要拿贝多芬的作品,来挑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