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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姐妹们,你们围得这么紧干什么?快让开些,让我来看一看!”
郑薇还没开口,江昭仪乍乍呼呼的声音先在身后响了起赤,而她人还在最后头,身上走到哪带到哪的那股闻着都叫人头晕的香风已经飘了过来。
她算这一拨先到的嫔妃里除了郑芍外唯一的一个一宫主位,旁人一听出她的声音,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江昭仪一脸关切,伸出手要去摸郑芍的额头,一边去问季氏,“侯夫人,这是怎么回事?郑妹妹好好地怎么就晕了?”
虽然自己的女儿还晕着,季氏的情绪看着倒还稳定,她有意无意地拿半边身子挡住江昭仪,见她手伸过来要碰郑芍,也没有说要让一让,“回昭仪的话,臣妇也不知。”
她刚只说完这句话,郑薇便看见郑芍身子抽搐了了一下,眼睛猛地睁开,口一张便吐了出来。
不巧的是,郑薇此时也在俯身去看郑芍,她这一吐,秽物正好全喷到了她身上!
乔木低呼一声:“美人!”
郑薇摆一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言,抽出帕子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听季氏焦急地问道:“盈夫人,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郑芍无力地摇了一下头,眉头拧得死紧,还没说话,先忙忙地捂住口,把头歪到一边去,像是又要吐,却又硬生生憋住了。
澄心不知从哪找出个痰盒捧到郑芍面前,“夫人,吐在这里吧。”
郑薇帮着季氏扶起郑芍,郑芍两手捧着痰盒,却是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威远侯府的太夫人冯氏急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声地催问道:“太医呢?太医还没到吗?”一边又忙忙使了核桃帮着去问。
还有人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要叫小太监把郑芍抬到侧殿里去。
江昭仪观察着郑芍的脸色,突然神色怪异地问道:“郑妹妹该不会是有孕了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声音都为之一静。
郑芍自从进宫以来,一直都圣宠不断,只是她承宠快一年了,迟迟没有曝出孕事。众妃提防她的同时,也难免在暗中笑她是“犁不肥的地”。这个时候,她若是传出有孕的消息,那于她可不正是锦上添花?皇帝的孩子本来就少,再叫她生下一个,不管这一胎是男是女,她更进一步简直是一定的!
连郑薇为郑芍顺气的动作都缓了下来。
她刚刚还没想到她有可能是有孕了,但这一次,郑芍没怀孕也就罢了,假如她真的有孕,现在的局面可真是不大美妙。在今天到这里之前,郑薇从来没听说郑芍有过孕相,这说明,郑芍有没有孕,至少是她身边的人都不知道的。
季氏看来也跟她想到了一处去,她看一眼正满脸惊疑的澄心,顿了一下,随即挂起得体的微笑:“昭仪娘娘可不好乱说话,说不准盈夫人是没有怀孕呢,还是等御医来后确诊了再说吧。”
江昭仪一脸喜意,像比郑家的那几个女人还高兴的,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住往郑芍身上瞟,咯咯笑得像刚下了蛋的老母鸡似的:“准保是没错了,我当年怀佳福公主时,跟盈夫人的反应一样呢。对了,澄心,你家主子的小日子有多久没来了?”
郑薇看澄心的表情为难,便知道江昭仪只怕问到了重点,郑芍的小日子可能是有些问题。可若现在照实答出来,反倒像是证实了江昭仪的猜测。但等一会儿御医来后,万一郑芍的确是怀孕了,这倒还好说,要是不是的话,空欢喜一场倒也罢了,只怕还会被人笑话“竹篮打水一场空”,再冠上一个“轻狂”的名声。
能够接到帝后中秋宫宴邀请的,无一不是勋贵重臣,而且,宴席虽说分男女席位隔开,但也只是分了一个主殿和侧殿,若是两边有事发生,另外一边马上就能知道。换句话说,郑芍此次如果没有怀孕,却又乍乍呼呼地先嚷出来放空炮,这个人少说也要丢到满朝文武面前。
不管江昭仪问得是有心无心,必须得先把她的话头拦下来。
而此时郑芍吐得厉害,季氏和冯氏,一个在吩咐人找水,一个扶着女儿的肩在帮她擦嘴,根本没空来接话。郑薇只有开口笑道:“昭仪娘娘,这也是说不准的,毕竟每个人身体不同,是我曾听说,有些妇人就是怀了身孕也会来小日子。”
江昭仪不悦地皱眉:“郑美人,你又没有生养过,你从何得知?”她嗤笑一声,“何况,我可从没见过有人怀孕后还有小日子的。”
郑薇笑道:“昭容娘娘若是不信,等御医来了,不妨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问什么?”一道男声突然插|进来。
是皇帝来了。
众人急忙跪下见礼,皇帝摆摆手道:“不必多礼,是朕听说盈夫人身有不适,来问一问是怎么回事,盈夫人现在可有大碍?”
郑芍脸色惨白地正要答话,然而话未出口,突然抱着痰盒又是一阵大吐特吐。
皇帝浓眉皱起,“竟是这么严重。对了,刚刚是谁在说话?要问太医什么?”
郑薇退后两步,已经把自己缩得恨不得都原地消失了,此时皇帝问话,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回皇上,是臣妾在说话。”
周显原本进门时听着那声音有些熟悉,再一看是郑薇,顿时倒足了胃口,扭过头“嗯”了一声。
郑薇见他兴致了了,准备识趣地咽下后面的话默默退下,江昭容突然捂着嘴笑道:“皇上,你说郑妹妹好笑吗?她说怀了孕的妇人也有可能来天癸,真是的,她一个没生养过的女人家非要跟臣妾争这个问题,怀孕妇人来不来天癸,难道她比臣妾还清楚吗?”她一边说,一边眼巴巴望着皇帝,像郑薇真闹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笑得满头的金首饰叮叮乱晃。
皇帝看郑薇一眼,她穿着一身藕合色挑线对襟上衫,下头是一条雪青撒花裙,眼睑微合,神情淡淡,在满室喧哗鲜艳的背景色中,倒有了些斯人独立的孤冷清高。
皇帝心中一动,问道:“郑美人,你可是像江昭容说的一样,在随口乱讲?”
郑薇心中腹诽:你的爱妃吐得要死要活的,你还不去关心一下她,怎么在这里跟我歪缠?
但她不敢不答,“回皇上,臣妾也只是曾经听人说过一回。”
皇帝挑了挑眉头,“哦?你一个内宅妇人又从何得知?莫非,郑家还教了你妇人家如何产育的事?”往常并没在意,想不到郑美人的声音听着倒有些特别的清甜。
郑薇被问得快要流下冷汗:她知道这个,还是前世她曾陪着一个怀孕的朋友做产检得知的。这一世郑家家教极严,她根本没机会接触,而且郑家的几个女人都在这里,她就是想顺着皇帝的话撒谎,也要冒着被拆穿的危险。
好在这时候殿外有人跑进来禀道:“陛下,各位娘娘,太医到了。”
皇帝深深看郑薇一眼,站在他的角度上,只看得见对方一点纤秀的下巴都快要藏到白色中衣的衣领当中,皇帝突而有些遗憾女人们回回见他为表示驯服,总是把头低得太厉害,这个郑美人长得什么样,他真有些忘记了,只记得她头一回侍寝时,口中那浓郁得几乎让人想吐的口气……唔,细想来,看面几回跟她接触也没闻到过那叫人欲呕的味道,想来那毛病当是好了吧?皇帝顺着那点下巴往郑薇的领口看下去,有些心猿意马。
“宣。”
郑薇松了一口气,她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毕竟此时不是走神的时候,她默默站到一边,看太医四指搭在郑芍腕上。
满室的静谧当中,郑薇突然有种强烈的被注视感。她抬头望去,只见沈俊目含忧虑,与她对眼看了个正着。
这一回沈俊却没躲开她的眼,他直直地盯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还是郑薇怕大庭广众之下叫人看见不好,率先调开了目光。
“恭喜皇上,盈娘娘有喜了。”御医的声音让满场的静音瞬间解了冻。
郑芍双手捧着肚子,不敢置信地问道:“我是有孕了吗?太医,你说真的吗?”
皇帝哈哈大笑,目光定在郑芍的肚子上:“爱妃还用问吗?要是连喜脉都诊不出来,那御医还留着干什么?”
御医一边擦着冷汗,肯定地连连点头道:“皇上说得是,娘娘孕相极明显,足有两个月了,微臣绝对不会诊错。”
得到御医的再次肯定,郑芍的一颗心这才算彻底落了定。她摸着还是瘪瘪的肚子,满足地笑了出来。
近一年来,后宫妃嫔之中属郑芍宠爱最甚,然而连柔嫔的肚子都鼓起来一回了,她却迟迟没有消息。即使郑薇经常气定神闲地安慰她,说她生育太早不是件好事,也不能令她完全放心,直到现在这个消息的落实,终于可以好好松一口气了。
季氏搂住郑芍喜极而泣:“太好了!娘娘,这真是太好了!”不枉她在家里日夜担心,刚刚与女儿见面时,她还给了女儿一张从娘娘庙里求来的送子符嘱她日夜戴着,再想不到此次进宫便可称心如意。
郑芍被季氏抱在怀里却在找明明刚刚还在她身边,一错眼便不见了的郑薇。却看见郑薇站在靠外侧的一边,神情严肃,眼神游离,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郑芍看得心里一堵,那股强压下去的恶心感再也压不住,她猛地直起身子,“哇”的一声,对着痰盒再次大吐特吐起来。
“陈太医,你快看看,盈夫人怎么吐得这么厉害?她身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有什么办法解决吗?”
一旦确诊喜脉,皇帝对郑芍的重视立刻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见郑芍不舒服,他忙急着叫太医来看。
太医呵呵笑道:“陛下放心,盈夫人身体底子极好,夫人刚刚呕吐,或许是因为大殿中人太多,气味太杂,让夫人感觉到不适了。”
“哦?那该怎么办?”
在太医跟皇帝说话的时候,郑薇却在仔细地观察周围那群人的反应。
在太医宣布郑芍怀孕的同一时刻,大殿里女人们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齐齐扭曲了面孔,那些目光中交杂的妒恨和恶意生生叫郑薇看得后背发凉。
也不知这一幕刺痛了多少人,会叫多少人心里熬出毒汁来。
郑芍的怀胎只是开始,困难,还在后面。
郑薇深吸一口气,只觉身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刺过来一样,转眼一看,却是郑芍狠狠剜她一眼,见她看过来,又赌气地掉了脸。
郑薇忍不住微微一笑:郑芍这个样子,看来已经想通,心里早就原谅了她,只是脸上挂不住,才硬撑了这么久也没理她。罢了,大不了自己再多去赔几回礼,总要叫她把这口气给出了。
郑薇主意打定,便听有人在殿外唱道:“皇后到。”
皇后戴着博山点翠的燕居冠,一身大红绣金龙的通袖夹衣衬得她整个人比平时鲜亮了不少,她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向皇帝行了礼,笑着道:“怪我来迟了,在路上的时候便听说郑妹妹怀了身孕,陛下将再添龙子,真是可喜可贺啊。”
皇帝笑道:“盈夫人头一次有孕,什么都不懂,还要多劳皇后照应了。”
皇后满脸的笑意略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答应道:“那是自然。陛下便是不说,这也是臣妾的份内之事。”她又和和气气地握了郑芍的手:“郑妹妹在这里感觉如何?有没有觉得吵,需要静养吗?”
皇帝刚刚跟御医商量的就是这件事,皇后这话倒是问得巧了。而郑芍也的确不很舒服,虽白着一张脸,也勉强笑道:“还是娘娘考虑得周到,臣妾正觉得此处有些喧闹,想回宫先歇一歇。”
郑薇在旁边冷眼看着,郑芍的演技真的是日复一日的高卓。明明六月的时候两人已经撕破脸,自那以后,皇后明里暗里针对了郑薇几次,却都没能讨到好处,她只好暂时熄火。现在两人当着皇帝面前演“姐姐妹妹一家亲”,都堪称是演技派大咖。
不管皇后心里对郑芍什么想法,但不影响她本人做事的高效,她很快叫人找来了软轿,张罗着把郑芍送出宫。
郑薇倒想跟着,只是刚刚有事的时候还不觉得,她冷静下来才闻到她身上的那股酸臭味,几乎是她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在悄悄地皱鼻子。
郑薇为免熏得郑芍又吐起来,只好跟她拉开一点距离,看威远侯家的几个女人都跟着去了,一边打发着乔木:“你去找盆清水来,我在这里等着你,把衣裳先擦一擦再走。”
郑薇和乔木停的地方正好在刚刚她和沈俊见面的小房间前面,此刻四下无人,郑薇不免又想起他,现在想来,习武之人一般耳聪目明,他刚刚应当是先她一步听到了侧殿的喧哗,是出去查探发生什么事的。
真是可惜,她的话没来得及全说出来,他便走了。
郑薇再一想到她娘要出家的事,不由得从心中升起一股浓重的无力感。在父亲死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她前生的记忆是在父亲死后才全数苏醒过来的,即使前世的记忆苏醒,她对姜氏的孺慕之情也惯性地延续了下来。
也就是说,她其实一直是把姜氏当成唯一以及真正的母亲在对待。
现在她的母亲要遁入空门,她不止是不舍,心里还有着巨大的惶惑:她以后是不是母亲就算仍然在世,也可以算作没了娘?
即使得知自己要入宫,郑薇也从没如此害怕过,她曾想过,至少她还有一个亲人在世,就是为了她,不管在哪里,她也要好好地活下去。以前在威远侯府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说过姜氏作为一个母亲,却要靠女儿在侯府里讨好主人家才能过得好日子,甚至是女儿帮她从侯府开的铺子里拿到了一份分红,这女儿养起来不止不耗费花销,还净落不少,谁不羡慕她有个聪明会来事的女儿?
但郑薇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姜氏在,一心思念着现代社会的她根本不会这样用心地经营生活,更不必提与郑芍交好。
姜氏是她在这个世界的根。
可现在,她的根是要断了吗?
那她入宫这么久,苦苦挣扎,苦苦谋划,甚至还几经生死,到底是所求为何?
一阵冷风吹过,郑薇抱起手臂打了个哆嗦。她想起姜氏那双总是充满着哀愁和清冷的双眼,不知不觉中,眼泪流了下来。
人手都集中到了前殿处,反正这里四下无人,等回去景辰宫说不得还要面对郑家的那一票女人,就是想哭也不自由了。郑薇索性蹲下来藏到这里唯一的那个水缸背面,胡乱掏了帕子,捂着嘴小声痛哭起来。
哭着哭着,郑薇眼前忽地多了一双靴子。
郑薇停下哭声,顺着那双靴子往上看,靴子边缘的正前方各绣了一朵藏蓝色的梅花。
郑薇呆了呆:这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沈俊吭哧吭哧地挤了一句话:“娘娘你别哭啊。”
郑薇正要答话,但是刚刚大概哭得太狠,她鼻子倒先哭得被堵住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马上流下来!
郑薇尴尬以极:这时候能流下来的还能是什么?但这人死活没看出来她的窘境,还杵在她面前一步也不动。
郑薇无可奈何,再不擦的话,鼻子里的东西都快要顺流而下了,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心道:反正每次见到他,自己不是在罚跪,就是落水了,要么就是要摔了,总归没有个好形象。她正伤着心,且顾不得那么多,就着手里的帕子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恶声恶气问道:“你是有什么事吗?”
反而是沈俊被她惊了一下,忙将眼神错过些许,“娘娘不是说要找微臣吗?您是有什么事吗?”
郑薇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之前的事,心里虽仍尴尬着,但她的确是走投无路了,这件事既然季氏连告诉都不愿意告诉她,更何况是帮她在她跟姜氏之间传信?而且季氏就是能帮她传个一次二次,那万一姜氏死活拧着要出家,她还能一次次地用威远侯的资源帮她们母女联系?更不必说,这样频繁地传递消息本来就容易让这些暗线过早地曝露。
她只有求眼前这个曾给过她数次善意的陌生人。
郑薇深深地吸口气,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底气严重不足:“是我想请你帮个忙。”
她抬眼忐忑地看一眼沈俊,对方正专注地看着她。她微微低下头:“刚刚我娘的事你都听到了吧?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帮我给我娘带封信。”
郑薇以为沈俊至少要考虑一会儿才会回答的,没想到他十分爽快地就点了头:“没问题。”
反而是郑薇先愣了:“啊?”她不敢相信地再问一遍,“我是说,我想让你给我带封信出去,这也能行?”
沈俊看一眼这女孩子通红的眼睛,肯定答道:“能行,你什么时候把信给我?”
郑薇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把事情解决,反而有些踌躇地问道:“这于你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这个女孩子明明已经焦急得躲在这里大哭了,却还担心会不会连累到他。
沈俊看着她,心情莫名有些柔软:“娘娘还是先想好您的信写好了怎么传给微臣吧。”
突然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下来,郑薇险些没乐晕过去,好在她还知道这是哪里,忙稳住了心神,恨不得对沈俊感激涕零:“沈侍卫,我真是,真是太谢谢你了。你要真肯帮我这个忙,可是救了我的命!”
郑薇一激动,又眼泪汪汪的了。只是这姑娘大约不知道,她刚刚躲在角落里哭,脸上不知什么时候蹭了一道黑泥,在她白生生的脸颊上格外的显眼。
沈俊右手动了一下,却又悄悄地将它压会到了身体的侧边。声音里带着些许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苦涩:“圣恩浩荡,娘娘以后自是有无边富贵可享,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会有很多人来帮你忙的。”
郑薇略略拢了眉:沈俊这是说她要得皇上青眼了?他怎么会这么想?
但她自家人知自家事,闻言不以为意地摇头道:“那怎么可能?我一个小小的美人,无姿无色的,陛下怎么会看上我?”
沈俊认真地看住她,道:“非也,娘娘前两月曾大谈荔枝的物性,说过荔枝此物最是娇贵不能保存,当时陛下就在旁边的御花园站着,陛下曾赞过娘娘是才女。”
郑薇刚要否认,突然想起那个至今都难忘的晚上,脸色顿时白了,她有些惊慌地问道:“六月?你说的是不是一个傍晚?”
沈俊刚要答话,面色突然微微一变,冲郑薇拱了拱手,“有人来了,微臣先走了。娘娘若是写好了信,使人送到坤四所的侍卫房里找我就是。”
“等一下!”
郑薇一听就急了:还要给他送过去?别说她根本不敢随便把这样的东西交给旁人,就是给了,她们外廷跟后宫分属于两个地方,寻常连小太监都不能随意在两边穿行,她一个小小的妃嫔,到底要怎么才能安然无恙地把东西给他送到手上?
她道:“我找不到人去啊,你能不能再说一个地方?”
沈俊没想到郑薇叫住他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他耳朵里听着脚步声越发近了,心下不由得焦急:“你叫那天撞了蒋太医的小太监送过去即可,我会交代同僚放行的。”
郑薇被他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得傻了:那天晚上她是让澄心找了一个郑家的人去拦一拦蒋太医,可安排都是澄心在做,澄心找的谁撞的蒋太医,别说她根本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她也不可能找郑家的人去递这封信啊!
还有,这个人他到底知道多少事?!明明她那天的表现连皇帝皇后都没看出来破绽,他又是从何得知蒋太医的受伤跟她有关系?郑薇在飒飒的秋风当中出了一身的冷汗,总觉得自己做什么事都像是被人看穿了一样。
郑薇迟迟没有答话,沈俊却等不及了,只当是她同意,他不再多言,甩开步子转身离开了这里。
郑薇还没从强烈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便看见沈俊跟乔木在拐角处擦身而过。
乔木端着一个铜盆快步跑来,惊疑不定地问道:“小姐,那里怎么会有一个侍卫?”
郑薇“嗯”了一声,听见乔木的声音,才是彻底回了魂,她随意指了个位置,“我怎么知道?那个人刚从那个房间里出来便走了。”
这些侍卫也会有一些在后宫中轮岗,乔木并不当一回事,问了这一声之后便专心地绞了一把布巾,帮郑薇擦拭起弄脏的衣襟。
郑薇一动不动地站着,任乔木帮她清理着身上残余的秽物,心思又飘到了刚刚离去的沈俊身上。她自问自己设计的一切没有透露给任何人,若非此事必须要用到郑家在宫里的人手,她一开始就不会骗郑芍,说她会帮郑芍出主意,毁掉云充容的脸。
理想的情况,她应该自己承担设计帝后以及云充容的所有步骤,这样的话,也不会让郑芍感觉到自己在被郑薇利用愚弄,从而伤害到她的感情。可郑薇左思右想,她实在无法一个人完成,只有把计划透露了一部分给郑芍和澄心,而她们每个人知道自己所要完成的部分也不尽相同。
像郑芍就是帮她挑出谁对芦荟最过敏,并把浓度稍浅一点的玉容膏送给她,而澄心则是只要听见云充容那里出了事,第一时间就是要想办法帮她把赶去的御医拖住,能拖多久就要拖多久,好让戏能够顺利地唱完。
她自问这个计划虽不是十分完美,但绝不可能一眼被人看透。现在却一语被一个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男人喝破,她又是惊吓,又有些沮丧。
“小姐,你眼睛怎么红了?你哭了吗?”乔木大吃一惊,丢了帕子连声追问道。
郑薇想着,她或许以后还要找沈俊帮忙,说不定还得找他多次。乔木基本跟她形影不离,瞒着她也无益,说不定,她还要找她帮忙,她擦了擦眼睛,道:“我们回去再说吧。”
郑薇却不知道,她离开之后,一个人从最角落的大柱后转过来,望着郑薇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笑了:“皇上对她有意思,她跟这侍卫好像又有些说不清的关系,真想知道,郑芍知道此事后会是怎样的脸色。”
郑薇主仆二人回到景辰宫的时候,景辰宫上上下下跟过了年似的个个兴高采烈的。
乔木拉着丝箩一问,才知道郑芍回来后开箱赏了每个人一两银子。
丝箩原本笑得甜甜的迎上来:“乔木姐姐,盈夫人那里发的银子我给你领了回来,一会儿我们回屋去拿。”
乔木哪还有心思问丝箩银子的事?这一路跟着郑薇回来,眼瞅着她眼里就像蕴了风暴一样,整个人简直是置身在六月夏天的乌云之下,看上去即将马上爆发!
乔木还没打眼色让丝箩下去,反而是郑薇开了口:“丝箩你看看厨房里有没有热水,我简单地洗一洗。”
丝箩屈膝应了,等她一离开,郑薇的神情立刻彻底绷不住了。
“小乔,我娘她要出家了。”
乔木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她不是要落发为尼吧?”
郑薇点着头沮丧地捂住脸,却留了一点缝,看乔木先是几乎要跳起来,虽然情绪不稳,思路倒还清晰,而且她接受得比郑薇预想当中的快多了:“小姐,这肯定不行的!咱们夫人长得这么美,万一在外面庵堂遇到坏人,那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
郑薇颓然地把身子往床上一倒:“谁说不是呢?可你也知道,我娘那人是个认死理的人,她想做的事,从小到大,有哪一件没做到过?”
如果说姜氏从小在市井中厮混,见惯世俗风情,或许能有保全自己的可能,但她偏偏以前是个大家闺秀,家道中落后没有吃到多少苦便被郑父娶回了家,郑父死后,女儿郑薇又接过了照顾母亲的责任,再让娘儿俩住进了威远侯府这个避风港中。
可以说,姜氏这一生虽命运多舛,丧亲丧夫,却很少与外人接触,并没有真正见识到外面世界的残酷可怕。她的想法里很有一些天真的部分。
别看尼庵也是在清修,可那里肯定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去保护姜氏。若是姜氏贸贸然地去出了家,还不知道要怎样被人欺辱。
姜氏要是个好糊弄的蠢人也就是了,偏她还十分聪明,若她真想出家,郑薇不觉得,凭着威远侯府那些人能拦住她的去路。
想到这里,郑薇更加地坐卧不安。她真怕一个不提防,姜氏就出了门,自此人间蒸发。
乔木显然跟郑薇想到了一处去,她急得直转圈:“小姐,要不,您再去跟大小姐认个错,让她求侯夫人帮您给咱们夫人递封信吧。”
没有沈俊的话,这原本就是郑薇准备做的事。
她拉了乔木的手,“我想到了另一个办法,只是需要你帮帮忙。”
乔木立刻毫不犹豫,“要帮什么忙?小姐只管说。”
……
进宫遇到这天大的喜事,侯府的太夫人冯氏和夫人季氏即使经多了风雨,在走的时候也免不了笑容满面。
玉版送了冯氏和季氏回来,便听见郑芍怒冲冲地道:“高兴什么呀?我怀个孕也不知道戳了谁的肺管子,人家说不定是面上笑着,心里恨着呢!啊,不对,澄心,你没看见,我可看见了,人家从侧殿起就阴着一张脸,看我怀孕就这么不乐意吗?”
玉版再没料到,刚刚还跟着冯氏和季氏只差喜极而泣的郑芍脸说变就变了,忙快步走了进去,听澄心轻言细语地安慰道:“夫人,您还跟薇姑娘置着气呢?这都多久了?看薇姑娘给您赔了多少不是啊,您不能原谅她这一回吗?”
郑芍差点要跳起来:“你是谁的丫鬟哪?怎么每天都在帮着她说话?”
澄心见郑芍激动得厉害,还真是不敢再说下去了,忙安抚道:“好好,奴婢不说了,小姐,您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得当心自己个的肚子啊!”
郑芍的气却更不顺了:“肚子肚子!你也说,我娘也说,奶奶也说,敢情我这个人全身上下就一个肚子值得当心是吧?”
澄心被郑芍披头盖脸地一顿训斥,不敢再说下去,垂着头站到了一边。
郑芍却不知怎地,看这两个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丫鬟一个比一个的规矩,不由更加生气,正要抬手拍了桌子,却听一人脆铃撞击一样轻声笑了:“哟,都快当娘的人了,还这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郑芍猛地回头,就见郑薇笑吟吟地背着手走了进来。
郑芍鼓了鼓嘴,怒问道:“你来干什么?我叫你来了吗?”
郑薇笑道:“我当然是来看我未来的小侄子了,结果啊,小侄子没看见,倒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侄子妈。”
郑芍“哼”了一声,“我可不敢高攀郑大军师。”
郑薇看一看左右,玉版和澄心已经偷偷溜了出去,立刻苦了脸:“好啦,阿离,你别跟我生气了行吗?这两个月,我都跟你道了好多次歉,你就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吗?”
郑芍继续哼:“原谅?我当然要原谅你,我可不敢得罪你,我可害怕了,我害怕呀,万一你哪一天一时兴起,把我算计得骨头渣也不剩,那我找谁哭去?”
郑芍话说得狠,郑薇却不大担心,她能说出来,就代表她已经不太放在心上了。
郑薇笑嘻嘻地凑过去看她:“我哪敢算计你啊?我算计了你,我侄子可怎么办?我还给他备了好多好玩的东西呢。”
她伸出手,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她,“你真不理我了?那这个东西我可就收回去了?”
摊开的手掌里,是一个有些旧了的兵人娃娃。
郑芍开始惊喜了一下,却问道:“这不是你爹留给你的吗?你一直那么宝贝,怎么会送给我?”
这个兵人是郑薇爹用木头制的,但跟其他的木头兵人不同处便是,这兵人的四肢骨节可以拆解活动。
这对于在现代见识过不少比那更精美玩具的郑薇而言当然不算什么,可郑芍自然没见识过,她小时候一看就喜欢上了,一直想找郑薇要来玩玩。可自从郑薇爹死后,这个兵人就相当于她爹留给她的纪念品,她当然不舍得。
郑芍小时候不懂事,跟她强要了好多回都没要成功,没想到这一次居然这么轻松地就到了手。
郑薇笑道:“你忘了?我们去年及笈时说过的,我们彼此嫁了人之后,一定要送给对方的孩子一件自己最宝贝的东西,你当时还猜了好多回我要送什么,可惜啊,你一个也没猜对。”
郑芍握住兵人,原想还拉着脸的,到底没有拉住,“哼,别以为你用这个就能收买我!”
郑薇故意装作听不懂,把手一伸:“好啊,你是不是看不起它是个破玩具?看不起快还给我!”
郑芍连忙缩了手:“不给!哪有人送了礼物马上还要回来的?你羞不羞啊?”
郑薇嘻笑道:“我羞不羞我是不知道的,可我知道啊,有的人想了我的兵人想了快十年,我偏偏不给她,我可是说定了,这个,是给我小侄子的。”
郑芍终于绷不住笑了,却马上端起了脸,咳嗽一声:“好吧,看在这个兵人的份上我原谅你这一回。哎,你眼圈怎么是红的?发生什么事了?”
等郑薇一凑近,郑芍立刻看到了郑薇的红眼圈。
郑薇微微叹一口气,明明已经用凉水敷了这么多遍,不想还是被看了出来,她垂下眼皮,去看郑芍还平坦无比的小腹:“你怀孕了,我高兴的呗。”
郑芍的眼圈也红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却拉着郑薇的手放到她的肚子上,“你觉得神奇吗?这里面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呢。”
郑薇没有说话,走到床头跟郑芍半靠在一起,她手贴在郑薇的肚子上,放得极轻,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惊动了在里面憨睡的小家伙。
“你说,”郑芍轻声问道:“他能平安地长大吗?”
郑薇皱了眉:“别瞎说,他是我的小侄子,他当然能了。”她顿了顿,“他也是皇上的孩子,皇上会保护他的。”
“可是这宫里,实在太可怕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快要听不见:“就连皇上,我有时候也觉得,他很可怕。”
郑薇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话,这个时候去跟她剖析利弊显然不合适。
她怔然片刻,轻声道:“放心吧,我们肯定会保护好他的。”
郑芍这才笑了,微微满足地道:“我只信你,薇薇,你一定要保护他啊。”
郑薇突然感觉那只贴在郑芍腹部的手有千钧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