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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霂离开超市回到医院的时候,季云翀已经睡下了。
她疲惫地坐在沙发上,身体往后一靠,臀部压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拿起来瞅了眼,竟是失而复得的手机。
林霂被自己丢三落四的坏毛病打击得无语了。点开屏幕瞧瞧,既无消息也无电话,遂把手机收到包包里,来到季云翀的床前,给他掖掖被角。
明天他就可以拆线了,改用长腿筒形石膏固定4周,固定期间可以扶拐行走。不过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周,股四头肌肌力萎缩,能够撂动右肢离开床铺吗?
要不先鼓励他多做抬腿练习,待恢复肌力,再让他慢慢适应新的走路方式?
林霂拿出纸笔列下季云翀的复健训练计划,修修改改,发现一个大问题——假期所剩不多,她即将回国上班,准备赴越援医资格的考试,没有办法在慕尼黑长期停留。季云翀一个人留在医院,能同意她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
林霂左思右想,想到个主意。
她忙碌了一整天,列完复健计划没有精力再做别的事,扯过毯子盖在身上,熄灭灯,缩在沙发上很快进入梦乡。
夜是静谧的,偶有几声春夏之交的蝉鸣。
病床上的季云翀睁开眼。
他转过脸,一双眸子沉郁浓黑,静静地注视着睡梦中的林霂。
夜色下,她面朝他侧躺着,呼吸清浅,满身月华。
这样的画面有点熟悉。那时她和他举行完订婚仪式,不胜酒力醉倒在他的怀里,满脸酡红,眼神迷离,见人就吃吃地笑。她被他抱回房间时,呢喃撒娇不肯脱衣服,却也不同意他离开,枕着他的手臂睡了一夜。
她真的很爱他,在梦里都喃喃地呼唤他的名字“翀翀,翀翀……”,不像现在连名带姓称呼他。
苦涩的滋味占据了整个心房,季云翀的嘴唇翕动两下,哑声道:“木木,乖啊,不要离开我。”
她没有回应,酣然入梦。
*
季云翀拆线后的恢复情况超出了林霂的预期。
他按照计划先做肌力恢复练习,三天后便可以抬起右腿,也能够下床拄拐走路。只不过他走路时步幅较小,身体呈10°向前倾,肢体活动不协调。
林霂安慰道:“你刚做完手术,缩短的右肢还没有适应强直状态下的膝关节,时间长了,步态会慢慢改观。”
季云翀信以为真,拄着拐艰难地在走廊里练习走路。
阳光透过窗户落进来,细细碎碎投照在他的脸庞。他的五官本就生的清隽好看,被温暖的光线晕染出一抹朦胧的柔光,眉眼间竟流露出几分纯真。
林霂的喉咙被酸酸涩涩的滋味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立在原地看着他步履蹒跚的样子。
普通人的一步,相当于他的三步。
仿佛感受到她出神的注视,季云翀侧目睨过来,挑唇一笑,笑容格外灿烂:“木木,我看起来帅不帅?”
她回过神:“帅。”
“励不励志?”
“励志。”
“招不招人喜欢?”
“喜欢……”她配合地回答,又突然噤声。
季云翀含笑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脸上,嘴唇柔软地上扬:“还好我没有放弃,终于等到你说喜欢我。”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满足,林霂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哪有你这样说话下套的。”
她说话时垂着脑袋,错过了他眼睛里一抹转瞬即逝的黯淡,自顾自说:“今天天气不错,你想不想出去逛逛?”
这是她第一次邀约他。季云翀不假思索:“想。”
“我去找辆轮椅。”
春夏之交,日光暖而不晒,她推着他漫步在慕尼黑的街头。
街角的花贩们格外热情,缤纷妍丽的鲜花把这座城市从前段日子阴雨连绵的灰暗色调里解脱出来。季云翀见了,脸上的笑容也愈发明朗,问林霂有没有五欧元的零钱。
在这里,五欧元可以买下一大束娇艳的蝴蝶兰。季云翀抱着蓓蕾初开的花,挑挑拣拣拈下几朵。
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想干什么……见他心情甚好,林霂也不愿扫人兴致,俯下脑袋。
带着几分花香气息的手指在她的发间摩挲了一会儿,然后,她听见他说:“好了。”
林霂毕竟是女生,好奇地摸了摸发上的花,从包包里掏出镜子,左顾右盼,打量起来没玩没了。
季云翀见状,愉悦地笑了。
她收好镜子,推着他走了几步:“我和你商量件事。”
“嗯?”
“我给你请个护工好吗?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国了。”
季云翀听到这样的话,搭在臂托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为什么突然回国?”
“我的假期用完了,必须回去上班,还要参加赴越资格考试。”林霂看了看季云翀,对上那双狭长如墨的眸子,清冷的眼神让她愣了一下,“你别生气,我下周周末还会飞回来。”
他的手缓缓松开。
她又说:“我稍后还得回国,下下周再飞回来。换句话讲,接下去的时间里我将两地奔波。不过你放心,不管工作多么繁忙,我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把你的复健治疗摆在第一位。”
季云翀眼波微动,半晌才从喉咙深处低低沉沉地“嗯”了声。
林霂心中的石头落地,推着他继续前行,絮絮叨叨交待一些禁忌事项。
他忽然打断:“木木,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术后第二个月会检查血常规和血沉,确认是否再度感染,也就是说我需要留在医院里捱过长达四十多天的观察期。在此期间,你不要和那个男人见面,好不好?”
林霂讶异地看着季云翀。
他转过身,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他掌心的温度较凉,神色也有些不安:“你说过会尽量喜欢我,所以麻烦你等等我,等我痊愈回国,和那个男人一起公平地追求你。”
“这——”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抑或你那天只是在敷衍我?觉得我帮助了关怡,随口说一句好听的话哄人开心?”
面对质问,林霂沉默了。
片刻后她点点头:“我答应你。”
“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季云翀望着她,再开口时,语气流露出淡淡的欣慰:“没有,你从来没有骗过我。”
所以除了你,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信任的人。
*
即使不方便出行,季云翀还是坚持送林霂去机场。
他坐在车子里,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走向vip通道口。哪怕完全看不见她了,他也没有收回目光。
身旁的助理打破沉默:“老板,你为什么不找个理由把林小姐留下来?她回国后,万一和萧淮见面……”
助理没有继续说下去。
过了很久,季云翀那漆黑的眼睛看一眼天边的夕阳,缓缓合上眼帘,声线清冽低沉。
“回医院吧。”
*
在中西药业停牌期间,东盛集团向中西药业全体股东发出《要约收购书》,愿意以远高于当前股票市值的价格收购中西药业股权,从而确保“出让股东”的股权估值向上溢价20%。
换句话讲,只要中西药业的中小股东同意出让股权,就可以实现最低20%的资本收益。
中西药业的高管及德意志投行拒绝对《要约收购书》发表看法,不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媒体在广大股民中做了个调查,结果显示大多数股民并不认为中西药业拒绝被东盛收购的做法是对中小股东负责,有70%投资者表示希望东盛赢。
中西药业很快发表了一篇声明,表示东盛通过层层借钱、循环杠杆强买股权,运作激进,不择手段。公司无法容忍这种敌意收购行为,不欢迎东盛成为第一大股东。
东盛没有对这篇声明作出回应,反倒是证监会的发言人公开表示,市场主体之间收购、被收购的行为属于市场化行为,只要符合相关法律法规的要求,监管部门不会干涉。
有分析认为,证监会的态度间接证明了东盛的举牌资金不存在问题、也不涉及股票内部交易。如今股权之争进入白热化,如果中西药业与东盛的管理层互不妥协,究竟哪一方能够笑到最后,中小股东的态度将起到关键性作用。
不过,也有分析认为,撇去中小股东的态度,德意志投行制定的反并购策略并没有真正启动。
*
外滩三十四号,高级会议室里灯火通明。
萧淮召集了投行并购部门的全体人员,听听各位下属对于中西药业的“一揽子”防御计划有何看法。
有人提议尽快启动“毒丸计划”,有人则建议中西药业与友好公司签署一致行动条款,反击东盛的连续增资收购。
一时间,人多嘴杂,议论纷纷,却没有定论。
美智子没有参与讨论,只在会后询问萧淮有无倾向性意见。
萧淮说:“你我都查阅过中西药业近几年的内部财务审计报告,知道中西药业借壳上市后新股定价虚高,经营实体本身表现欠佳,被中小股东转让股权也是必然。”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同意采犬毒丸战术’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恫吓东盛?”
“不是恫吓,是探底。”
“探底?”
萧淮的手指摩挲着会议室桌子上的咖啡杯,过了几秒才开口:“我还在念书时,经常和东盛集团的季董事一起踢足球。你猜猜,我在球赛中担当什么角色?”
美智子猜不出。
萧淮微微地弯起唇:“门将。”
门将,球队的最后一道防线,主要任务是不准敌队的球进入。与此同时,门将没收对方来球的那一刻,便是本方进攻的发起点,往往决定了接下去的反攻节奏。
一个好的门将顶过半支球队。这是足球场上公认的真理。
所以当少年季云翀满场跑来跑去的时候,萧淮气定神闲地待在大后方,似乎对比赛起不了任何推动作用,实际上却可以把全场队员的移动、跑位尽收眼底——只有萧淮知道,什么时候谨慎防守,什么时候大胆进攻,如何靠技术赢得比赛。
美智子跟随萧淮工作多年,默契地问:“你的潜台词是,你已经看出了东盛的弱点?”
萧淮点头:“按照大陆地区的法律规定,东盛发出《要约收购书》之后,在约定的时间期限内,不得卖出已经持有的中西药业的股票。东盛的资金杠杆不止1:10,如果中西药业的股票在约定的时间限期内连续跌停……”
“这将触发东盛的平仓线。”美智子接过话,“东盛及其一致行动人最大的风险就在于连环使用杠杆,用借来的钱强买股份。一旦中西药业砸盘跌停,势必引起对方接二连三的平仓,迫使东盛放弃用远高于股票市值的价格收购中西药业股权。”
也就是说,股权之争,其实是价值之争。
美智子思索会儿,面露担忧:“中西药业持续砸盘跌停,对自身也不利。”
“所以才需要一揽子防御计划。适度的砸盘跌停,可以迫使东盛放慢收购的步伐。但我们真正要做的,是抓紧时间寻找善意的收购方,把中西药业的股权交到对方手中。”
“就我所知,国内没有第三方愿意持股中西药业。”
“国内没有,我们可以把眼光放到境外。”
美智子一愣。
萧淮看了看腕表,晚间10点35。
他呷了口咖啡润润嗓子:“今天到此为止吧,明日再议。司机就在地库等着,我绕段路送你回去?”
美智子睨一眼会议桌上的咖啡:“你喝了满满一大杯拿铁,到酒店后睡得着吗?”
事实果然如此。萧淮在下榻的酒店里毫无睡意,反而因为忙了一整晚,饥肠辘辘,不得不开车出去寻找餐馆。
兜了一大圈,商店几乎都停止营业。车子漫无目地向西行驶,迂回辗转,走走停停,最后来到了镇宁路东段,“那年1936”私房菜餐厅的所在地。
萧淮犹豫片刻,解开安全带走下车。
拾级而上,竟看见玻璃窗上赫然贴着招聘启事——“急招主厨,工资面议”。
推门而入,餐厅里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气。店长见有客人进来,也不热情招待,埋着脑袋玩手机。
萧淮找张桌子坐下。服务员慢腾腾地走过来写菜单,磨蹭了好久,才端上来一碗香鲜小馄饨。
萧淮尝一口,叫住服务员:“你们店里的馄饨,味道不太对。”
“我们换厨师了。”
“老板不管?”
“我们也换老板了。”
服务员的意思是老板从关怡换成了林霂,林霂人在国外,完全不知道新来的厨师消极怠工。
萧淮却将这句话理解为林霂不再是这家餐厅的老板。
他静默片刻,淡声道:“结账吧。”
等待服务员找零钱的这段时间,他看了一眼餐桌牌。牌上印有餐厅的微信公众号、以及“欢迎顾客留下宝贵意见”等字样。
他是何其严谨的一个人,掏出手机写下了反馈意见。只不过在提交顾客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时,他留下了助理leo的中文姓氏和手机号。
不愉快的用餐体验,很快被他抛之脑后。
*
第二天晚间,萧淮继续召开部门会议。会议进行到一半时,leo的手机响了。
就坐在萧淮的右侧,当电话接通后,不光leo听得明明白白,萧淮也听得一清二楚。
柔软轻细的女性嗓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带着回音,仿佛来自宽阔的地方:“您好,请问是霍先生吗?我是‘那年1936’餐厅的老板,看见了您的用餐反馈意见,对此感到十分抱歉。”
一脸莫名,欲否认,手机却突然被萧淮抽走。
讶异地望着老板。
萧淮想解释又打住,抬头看一眼会议室内几十个默不作声的下属,将手机拿到耳旁,从容不迫地开口:“对,是我。”
有句话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和她两个多月没有说过一句话,相当于七十年不通音信。
七十年,也是她的外婆真心不改、等待他的祖父归来的全部时光。
她能听出来是他么?
电话那端的林霂深深地震惊了。
对方一开口,她就听出来说话者是谁。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萧淮变成了“霍先生”,更奇葩的是——萧淮肯定知道来电人是她,为什么依然自称是“霍先生”?
她吞咽一次缓解喉咙深处的干涩,勉强维持住平静的语气:“霍先生,请问你认识一个叫萧淮的人吗?”
“认识。”
他答得流畅至极,她彻底懵了,这是什么情况?
仿佛萧淮听见了她心中的腹诽,波澜不惊地唤她:“林霂。”
“啊?”
“你在餐厅员工的心里,是个甩手不管事的糊涂老板。”
“啊!”
“所以,你快点回来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谈不上温柔,甚至还有一点点严厉,醇厚润泽的声线却莫名流露出一种特别的质感,像生气,又像埋怨,以至于光明正大旁听他讲电话的leo都觉得满满的思念快要溢出听筒。
林霂听到那句“糊涂老板”的评价,顿时不开心了,咬住嘴唇小声回答:“我已经回来了,刚下飞机,坐在餐厅里查账呢。”
沉默。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沉默。
再然后,萧淮的手指微微一动,挂断了电话。
他扫一眼在座的各位下属,脸色清明,语气分外淡定:“现在几点?”
恍然意识到什么:“22点……挺晚了。”
萧淮慢条斯理地扣好西服上的扣子,欠身站起来:“大家连续加班辛苦了,今天早点回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