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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坠,墙上枝头的皑皑白雪被这天然的胭脂染成了暖红。
王总管匆匆地奔进御书房,一直不紧不慢的他脚步居然乱了起来:“陛下……菊妃娘娘她……自己个儿落发了……”
他隐约看到那个穿着赭黄龙袍的微驼的背脊微微震动了下,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书房里太暗了,王总管左右打量了一番,并没有看到掌灯的顾全,不由得心生疑惑。他低声骂了句:“哎哟,这小全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说罢,便自己动手将御书房的宫灯点亮了。
吹熄火折子的一瞬,他听到身旁的皇帝喃喃叹了一声:“也好,也好。没了头发,总比没了命强啊……”
皇帝缓了口气,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王总管答:“马上就到申时了……”
皇帝颔首:“哦,到时候了,喝粥去!”
王总管迟疑道:“陛下,菊妃娘娘不能出席,您身边儿空着,可需要叫上哪个贵人娘娘作陪?”
“空着就空着,没必要。”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些冷漠。
“是,奴才侍候陛下摆驾。”
皇帝摇摇头:“不,摆驾这等小事,用不着你。你现在,去给朕准备些东西。”
王总管微微一愣,又应了声:“是。”
申时三刻,礼乐齐鸣,金殿大门敞开,身着锦绣华服的宗亲们鱼贯而入,向正座在金龙大桌后方的皇帝行跪拜礼。
皇帝下首的位置坐着太子,他头束玉冠,身着五章玄衣常服,胸前四爪金龙怒目腾飞,肩上日月星辰交相辉映,掺杂了金线的精致绣纹在宫灯的掩映下流光溢彩,显得威严赫赫,风华夺人。
众人高呼:“恭祝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帝吩咐众人起身,各自入席。
东方胜作为近亲,又是今日接风宴的主角,是坐在首席的。他看到皇帝身边的妃位空空荡荡,心下狐疑,不由得目光一动,挪到了斜对面的小皇子脸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正对面,也是一个空位。
这是留给谁的?
其他宗亲纷纷落座之后,也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不寻常的空位,难道说,是留给那重伤未愈的天香公主的不成?
正迟疑间,丝竹弦乐响起,宫廷舞姬们迈着莲步上前,拎起银光装点的轻纱裙幔,正要起舞——
“慢着——”皇帝忽然开口止住了她们,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殿门,沉声道:“朕,还要等个人。”
众人随着皇帝的目光齐齐移向宫门——一道大红官袍的身影自殿外缓缓走了进来。
皇帝满意道:“嗯,绍民来了啊。”
冯素贞屈膝跪下:“绍民姗姗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大笑道:“不迟不迟,正好开席。既是家宴,又怎么能不等你呢?”
冯素贞谢过皇帝,起身到了自己的席位坐下,一抬头,和正对面的东方胜目光交接,四目相对。
东方胜的眼里满是探询,冯素贞却是目光空茫地向他一笑。
乐声重奏,舞姬们迤逦旋身,在大殿里盈盈跳起了舞。
宫宴正式开始,杯碟碗筷的碰撞声、推杯换盏的谈笑声也响了起来。
皇帝带着太子走下金龙桌,到了东方胜近前,举杯赞道:“胜儿夜袭敌营,擒了那贼首,一战之功扭转全局,壮哉壮哉!朕,敬你一杯。”说罢,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东方胜见状,仰头痛饮了三杯,方才谢道:“皇伯父谬赞,此乃胜儿应尽之义。”
皇帝叹道:“先皇子嗣单薄,只留下我和你父亲两条根脉,如今朕也是儿息不丰,你虽是朕的侄儿,朕却是将你当亲儿看待的!”他瞥了一眼太子,又道,“若是太子能有胜儿这般勇武便好了。”
东方胜心头一凛,弯腰奉承道:“太子殿下仁孝聪慧,胜儿比不上。”
皇帝大笑起来,向着席间问道:“你们觉得,朕的太子,怎么样啊?”
席间倏然一静,立时有人夸道:“太子殿下容貌英伟,深肖陛下!”
“太子于危难中悍守京畿,武德昭然,有陛下当年英姿!”
顿时,赞誉之声此起彼落,连绵不绝。
太子忙谦道:“诸君过誉,我不及父皇,我不及父皇。”
皇上拍了拍太子的肩膀,笑道:“吾儿不必过谦,往昔你呆呆傻傻,只知道那劳什子木鸟。现下通了心窍,便是受他们这些夸,也是当得起的。”
他提高了音量,高声道:“玉不琢不成器,太子从前什么样,朕不说,你们也知晓。能将太子这块顽石雕琢成器的匠人,你们说,是不是应赏啊?”
东方胜登时一个激灵,扭头去看冯素贞,顿时有些心思活泛的,也醒过神来——
这太子在外流落了一年余,是公主和驸马接了他回来的,莫非,今日冯绍民坐在首席,便是这个因由?
皇帝移步到了冯素贞面前,虎目半合,安详道:“绍民,你送还了朕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可有想要什么封赏?”
冯素贞面容沉凝地从座席起身:“此皆是公主和宋先生的功劳,绍民不敢居功。”
皇帝笑道:“你有什么不敢的?绍民啊,朕送你金银太俗,赐你官爵也不好,这样,朕就送你一身衣服吧!”他拍了拍手掌,两列宫人自殿外进来,她们小心翼翼地侧着身,托着一件宽大华丽的衣袍。
当众人看清楚送进来的是什么衣裳时,脸色俱是一变。
那需要八个人才托起来的衣裳,繁复华丽、织绣绘锦,上有翟纹凤鸟,赫然是一件王妃揄翟冕服!
王总管面色凝重地托着一卷圣旨,立在两列队伍前,一言不发。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微胖中年人,埋着头看不清模样,手中的托盘里,却捧着缀珠点翠的九e四凤冠。
这是册封太子妃才有的礼冠。
太子张口结舌:“父、父皇,这是何意?”
皇帝慈祥地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吾儿已年长,是到了选妃的时候了。朕这几日让礼部张罗着给你打探各家各户的适龄闺秀。但是朕看来看去,都不是很满意。朕听说啊,这前任妙州知府冯少卿有个女儿,是个一等一的标致人才,不但琴棋书画精通,还有着寻常女子没有的文韬武略。娶妻应娶贤,为父想为吾儿求取此女,吾儿意下如何?”
众人皆惊,东方胜不自觉地攥紧了拳,竟将那盛酒的金杯捏成了一团。
太子惊诧更甚:“冯少卿的女儿?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吾儿说什么傻话,人家分明就在你眼前站着呢——”说着,他将苍白宽大的手掌向着眼前那道身着大红官袍的瘦弱身影指去。
冯素贞缓缓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大理石宫砖,沉声道:“妙州犯官冯少卿之女、罪妇人冯氏,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太子更是惊得瞠目结舌,克制不住上前扳起她的肩问道:“妹夫……你、你竟是冯……冯素贞?!”冯素贞寂然无言,回应他的只有那空茫而沉静的眼神。
太子顿觉不对,松开手,退了几步,险些撞到皇帝身上。
皇帝幽幽道:“是啊,有天下第一美人儿之称的冯家小姐。”皇帝背着手,轻轻踱步自冯素贞身前,食指一勾,便挑掉了冯素贞的官帽,轻轻一拔,就使得她一头青丝如瀑落下。
散落的碎发垂在了眼睫上,冯素贞不禁闭上了眼,周遭的惊叹和质疑之声纷纷入耳,实在是嘈杂无比。
还好,天香不在这里。
“着实是个美人儿啊……”皇帝感叹了一声,回头对太子道,“吾儿,这个太子妃,你喜欢吗?”他虽是问着太子,却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东方胜一眼,只看到东方胜满面肃然,竟是紧盯着太子。
——啧,这个莽儿,几时变得如此沉得住气了?
太子仍是懵的:“我……父皇……她……这……”
见东方胜始终没有反应,而太子又期期艾艾,皇帝心内不悦,皱起眉来:“怎的见到个女人就不会说话了,傻儿!”
他上前几步,到了那捧着凤冠的老者身前,和颜悦色道:“冯少卿,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提的这桩婚事,你看怎么样啊?”
冯少卿噗通跪倒在地,结结巴巴道:“陛下圣明,草民愚鲁,不敢妄言——只恐小女资质平庸,配不上太子殿下。”
皇帝摇头:“啧,你的女儿若是平庸,那朕倒真想知道,什么才是不平庸。”他转过头,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冯素贞,笑眯眯道:“冯家小姐,朕送你这身衣,你可喜欢?”
冯素贞静了片刻,睁开眼望向皇帝,沉声道:“罪妇人德行有亏,难履太子妃之尊!”
太子心头一跳,他张地向皇帝望去——皇帝面上的笑意仍挂在脸上,却多了几分深意。
皇帝笑得和蔼:“冯小姐,你襄扶太子有功,延名师、守怀来、解政事、修高台,桩桩件件都是功劳,何罪之有啊?”
皇帝的态度异常温和,众宗亲心里都泛起了嘀咕:这女扮男装考状元尚公主,不就是最大的罪过吗?皇帝却一字不提——莫非,此事一开始便是出自皇帝的授意?
冯素贞仍是道:“若陛下念着民女的微末功劳,便请宽恕家父。太子妃身份贵重,民女担不起,望陛下三思!”
皇帝的笑容浮起了森然冷肃:“民间婚配都是高嫁低娶,你有什么担不起的?莫非是,冯小姐你看不上朕的太子?”
这一句问出,方才诡异而温和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大殿的嘈杂议论戛然而止,宛若沸水上冻,安静得落针可闻。
静寂中,却有一人迈开了步子,靴子踏过大理石砖,跫音笃笃,坚定而踏实。
东方胜大步跨了过来,霍然当庭而跪,大声禀道:“陛下明鉴!冯素贞是我过了门的妻子,做不得太子妃!”
殿内上冻的坚冰重新又沸腾了起来。
冯素贞看着跪在自己身前那个穿着青色礼服的背影,下意识地反驳道:“不,我不是——”
东方胜回头低声呵斥:“闭嘴!”
在议论纷纷的杂音之中,皇帝终于开了口,他拖长了声调:“哦——是你,过了门的妻子?”
他暧昧地转眼看了一眼太子,见太子仍是一脸呆滞,不由得冷了脸道:“胜儿,朕年纪大了,很多事记不得了。朕隐约记得好像是赐过婚给你,莫非,就是这个冯小姐不成?”
东方胜叩首拜道:“是,就是这个冯小姐,就是这个冯素贞!胜儿已经和她拜过堂,她就是我的妻子!”
皇帝垂头目光游移,从冯素贞挪到东方胜脸上,忽然笑道:“这几日礼部核查官家适龄女子。冯少卿虽然去了官身,却仍是有功名在身的。朕派人去查过他冯家的档,冯少卿名下,记着两个女儿。一个是冯素贞,另一个,是二女儿冯姝真。”
皇帝悠悠侧过脸,淡然问道:“皇儿啊,你年轻,眼力好,你帮朕看看,如今殿前跪着的,到底是赐婚与东方胜做侯夫人的冯素贞,还是云英未嫁可聘为太子妃的冯姝真呢?”
太子心头一跳,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那冯姝真何人,太子是知晓的。梅竹入籍冯家的事,早在怀来张绍民和天香就曾与他说过。可是,梅竹还好端端地在公主府,这眼前的人,分明就是那假死复生的冯素贞啊!
但父皇的意思,莫不是凭着自己一句话,便可以当庭指鹿为马?打定了注意,要让自己来决定是这冯素贞指给他,或者东方胜?
太子心绪翻腾,脑子里推演了种种因果,仍是摸不准皇帝的心思。
整个大殿静悄悄地,似乎都等着太子的回答。
一道清泠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圣明,罪妇人冯素贞,悖逆抗旨,假死逃婚,德行亏失,嫁不得侯爷;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扰乱纲纪,做不得太子妃!数罪一身,国法难容,望陛下降罪!”冯素贞说罢,在御殿的金砖上重重叩出了笃声。
这一声仿佛叩在了当场许多人的心上。
冯少卿手一软,手上捧着的凤冠掉落在地,将华丽的玉珠点翠摔了个一塌糊涂。
东方胜倒抽了口气:“你——你这是何必!”他凑到冯素贞近前,压低了声音道,“若是你实在不愿嫁我,就当是虚与委蛇又能怎样?!”
冯素贞泠然望了他一眼,冷声道:“民女并未和侯爷拜过堂,是你一厢情愿。欺君之罪,是我一人犯下——侯爷不必为我费心。”
东方胜转过身,对皇帝求告道:“陛下,不要听她的胡言论语,她……”他忽然语塞,不知如何才能为冯素贞开脱。
若然说冯素贞不是逃婚,不是假死,那这女扮男装的所有欺君罪名,都有他东方胜的一份。可自己纵然主动分担罪名,也救不了她,只能是将他二人拖进更深的泥沼。
他再次倒抽了一口气。
“呵,”皇帝冷笑一声,“王总管,拟旨。”
“是——”王总管跪伏在地上,将托盘上的明黄绢布展开,牵着袖子写了起来。
皇帝念道:“兹有犯官之女,冯素贞,颠倒阴阳,女扮男装登科入仕,尚公主天香,欺君罔上,骗婚宗室,罪不容诛!”
王总管才写到“欺君”二字便丢了笔,急道:“请陛下三思!”
皇帝恍若不觉,继续念道:“……念其辅佐太子有功,恕其族诛之罪,罪其一身,判,斩立决!”
冯少卿跪走到皇帝近前,连连磕头:“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啊!此事都是草民的不是,望陛下饶过小女!”
太子终于醒过神来,匆忙上前来跪在皇帝身旁:“父皇,不可!冯素贞惊才绝艳,纵然有欺君之过,却仍是有恩于儿臣,有功于社稷,父皇怎可枉杀忠臣?”
他心乱如麻,仍是难以消化冯绍民竟是冯素贞这个惊天的消息,却知道,必须要保住冯素贞这条命——这是他对天香答应过的事!
“忠臣,呵,”皇帝森然冷笑,“朕未见哪个忠臣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女子,诓骗了朕掌上明珠的清誉,还嫌弃朕的子侄的!”
他一把挥开太子,高声道:“禁军何在?来人!将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拖下去就地□□!”
一队禁军自殿外奔了进来,他们推搡开了呆立在殿前的舞姬,径直奔向了冯素贞的所在。
东方胜下意识地起身张开臂膀,将冯素贞挡在了身后。
他曾是禁军总管,定睛一看,发觉眼前的数人恰都是他的熟识。东方胜长眉拧紧低声道:“张大,许三,你们不许动她!”
为首的禁军总管张峰曾是他的副手,闻言讪讪道:“侯爷,此是陛下旨意,我等不可违抗!”
东方胜神色一冷,蓦地转身将冯素贞抱腰捞起,用力向身旁一撞,把身旁一个禁军卫士腰间的刀抽了出来。
明晃晃的利刃带起一片刀光,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
冯素贞挣脱不得,惊呼出声:“侯爷!”
东方胜安抚道:“别怕,我带你杀出去!”他面上的伤疤一阵抽痛,“我不许你再次死在我面前!”
皇帝被东方胜的刀光晃得缩了缩眼,登时气急反笑:“东方胜,你这是要谋反呐!”
东方胜横刀当胸,沉声道:“胜儿忠于朝廷,赤子之心天地可鉴。只是,皇伯父,冯素贞纵然有天大的过错,也是我的妻子,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伤了她!”
“御前亮刃,其心可诛!” 皇帝寒声道,“禁卫军,将这两人一道格杀!”
“是!”
刀剑出鞘的龙吟之声齐齐响起,倏然亮起的利刃银光晃了在座所有宗亲的眼,立时有人惊声尖叫起身逃散,方才还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场面瞬时变得一片狼藉。
太子惊忙道:“住手!住手!不要动他们!”
皇帝紧紧盯着太子的眼,沉痛道:“吾儿,如此枉顾君威的孽障,你仍不能下狠心杀伐决断,朕怎么放心把这虎狼横行的朝廷交给你!?”
“我……”太子语塞。
人数悬殊,东方胜不敢正面相抗,只好护着冯素贞且退且走,想逃出殿外。
禁军众人自是不能让他如愿,逐渐收拢着包围,向着东方胜二人逼近。
太子再也顾不得,忙奔上前去,试图扒开一个个铠甲森严的卫士好钻进那包围圈:“够了!你们住手!”
禁军侍卫不敢伤他,便绷着力把他弹到一边。
太子冲阵不得,怒道:“京营军何在?来人!来人!”
话音落下,从大殿后方猛地冲进了数十个亮银铠甲的京营卫士来。
皇帝心内诧然:京营的人马几时进了宫?
没等他想明白,那如同天降的京营卫士便上前和禁军冲突了起来。
京营士卒戍卫京畿,操演擒敌的机会到底多些。而禁军久居深宫,虽都是练家子,却做的多是充当天子卤簿的场面事,不多时,便配合失当,被冲散开来。
皇帝醒过神,望向太子的眼中迸出了怒意:“好啊,私调京营入宫,你们一个个都要欺君不成?!”
太子被他一瞪,目光闪烁起来:“父皇,前儿个妹妹受了袭,儿臣查了下去,发觉竟是和禁军脱不了干系。因而,儿臣断定禁军里面不干净,这才准了张绍民调派京营入宫护卫。”
皇帝冷笑:“皇儿果然是长大了,好手段,好手段!”他心内一凛,那个在自己面前仍是唯唯诺诺收敛着欲望的长子,居然悄无声息地将另一支人马调入宫廷,而且就藏在他的卧榻之旁!此事,绝不是张绍民一人便能周旋得来的,能在内宫之中藏起军队,定然是司礼监内相王总管的默许。
皇帝目露怨毒,在混乱的人群中寻觅着王总管的身影。他不过是昏迷了三天而已,醒来后,王总管便对太子鞍前马后地跟随,甚至还扶持着太子代他上了常朝。
那个只爱黄白之物的聪明人,什么时候,竟学会认主了!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变化?
然而,他根本来不及细想,控制住眼前的局势比想通此事重要得多。
眼见着冯素贞和东方胜从重围之中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离自己越来越近,皇帝气血翻涌:“好好好,你们不杀,朕来杀她!”说罢,他拔剑出鞘,向着冯素贞刺去。但他尚未到冯素贞近前,便眼看一个人影闪过,挡在了冯素贞身前——
殷红的血水顺着剑身直流到了剑柄,东方胜长眉微蹙,稍稍提气运力,握着那利刃变换了方向,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你!”皇帝想把剑从东方胜手中抽出,却感觉自己手里的剑仿佛卡在了石头之中,纹丝不动。
东方胜倔强道:“皇伯父,胜儿可以在任何事上屈从,只是这个女人,我决不能让你伤了她!”
掌心的血仍在流,就像是一条蜿蜒的红线,沿着剑身的血槽不住流下,冰冷的大理石砖上很快聚集起了小小的一滩深红血水。血水恣意地顺着他的胳膊流下,将青色的侯爵礼服也染上了深褐。
剑尖仍然对着东方胜的胸口,皇帝的目光循剑而去,被那腾飞的四爪金龙晃了眼:这礼服其实不合规制,再多功勋的侯爵,也当不起这龙纹。
实在是因为,这位侯爵的身份不一般。
皇帝紧盯着东方胜那酷肖某人的五官,忽地恍惚了起来。
模糊中,有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交替出现,将他从眼前的血色拉到了陈旧的回忆里。
——“九哥,那帮刁奴给你的药是苦的,我给你偷了糖过来!”
——“九哥好厉害,我也想和大伯一起习武,你教我练武好不好?我也想当像爷爷和伯父那样,杀敌封侯,做大英雄啊!”
——“他们都说九哥你杀了好多人,是真的吗?那九哥是不是也可以封侯了?”
——“九哥九哥,你不要总是冷着脸好不好?”
——“哈哈哈,皇兄,我才不要当什么王爷,当个侯爷正好,一听便是有功勋在身的大英雄!”
——“皇兄,我才不想娶那个木头人一样的官家小姐,我要美人儿,妖妖娆娆的美人儿!”
——“皇兄,我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俸禄怎么能和别的宗室一样少呢?”
——“皇兄,我屈服了这么多年……我可以不当王,我可以混吃等死地当个闲散宗室!但是,只有这个女人,我不能让给你,请你不要夺走她,不要!”
——“皇上,我知道你恨我,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好,是我亏待了你。可十三是无辜的,放过他吧,血浓于水,血浓于水啊……”
“血……血浓于水……”皇帝低喃着,手上握着的剑也松了力道,东方胜趁机将剑抽走扔到了一边。
一直带着冯少卿藏在后头的王总管看出了皇帝神色异常,忙高声道:“皇上累了,快,快扶皇上进寝殿休息!”
太子连忙唤了宫人将疲倦而恍惚的皇帝扶出了御殿。
目送着皇帝的赭黄衣袍消失不见,太子转过头,看到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
宗亲贵戚们缩在大殿的角落,敬畏地望着他;互相钳制着的京营和禁卫军的武人们齐齐望向他,神色复杂;舞姬宫人们各自从角落里走出来,满目惊恐。
他目光一动,还是有人没看在他的。
那惹祸的冯素贞,正扯下自己的袍角,给东方胜的手止血。
太子心念百转,虽然皇帝暂时消停,可这事情还没完。这出女驸马的公案,总得有个交代。
想到这里,太子脸色一沉,高声道:“拿下冯氏父女!”
腊八夜,月明星稀,家家户户的烛火伴着炊烟亮了起来,满城弥漫着令人安心的粥米清香。
天香就在这朦胧的烛火和香气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眼前影影憧憧的,都是人。
“公主,您总算醒了!”杏儿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欣悦。
天香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g,我怎么又睡着了?天怎么都黑了?”
庄嬷嬷一把拉开杏儿,焦虑道:“殿下,您忘了吗,下午的时候宫里来了医婆给您看伤。她出来时说给您施了安神的针,不许我们打扰,我们也没多想,这才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才进来……”
天香诧然:“我居然睡了这么久?”
“公主,驸马她……”桃儿欲言又止。
庄嬷嬷急道:“公主,宫里传来消息说,驸马是个女的……这、这是真的吗?”
天香脑子一热,身上冒出了冷汗来:“什么?!”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叙述下,天香总算将宫里的发生的事情听明白了个大概,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仿佛被窗外的北风穿透,方才发出的汗都凝成了冰。
宫宴上的一场戏落幕,冯素贞父女二人被京营卫兵押去了东宫,宗亲们带着满肚子消化不掉的困惑不解各自回了府邸。他们各自派出了下人,跃跃欲试地想从公主府里打探出更多的消息来。
但公主府里的人知道的一切,是王总管第一时间派人来告知的。
天香脑海乱绪纷纷,耳边嘈杂纷纭。
“公主,驸马她真是个女的吗?唉,老身眼瞎,老身眼瞎啊!”
“驸马就算是个女的又怎么了?她也没做什么坏事,哪里就至于当庭处死!”
“杏儿,休得胡言乱语,她这是欺君之罪,骗婚之罪!老身对不住皇家,对不住公主啊……”
“嬷嬷……你……”
天香有些晕眩:“够了,你们下去吧,我要静一静。”
众人不好再说,只得听命退了出去。
杏儿和庄嬷嬷跨出门就又吵了起来,桃儿缀在后头,迟疑地望了一眼天香,犹豫道:“公主,下午因着那医婆来了的缘故,我们都在后头看着您,只知道驸马是跟着那小全子应邀入宫,我们都没多想……没想到……”
天香一怔,摇了摇头道:“我不怪你们,我只怪我自己……对了,梅竹姑娘在哪里?”
桃儿道:“她不在府里,一大早就没见了人影,我们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天香颔首道:“若是她回来了,千万看好她,不要让她踏出公主府一步。”
桃儿应了声“是”,又等了片刻,见天香没有其他的吩咐,只好退了出去。
那医婆不知用了怎样的手段,纵然天香从昏睡中醒来,仍然觉得浑身发软,一丝多余的气力都使不出来。
她心里很是颓然。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说,自己实在是愚笨,重活一回,竟还是保护不了她吗……不,不行,我不允许……
挣扎了半晌,天香又是出了一身汗,总算勉强坐起身来。
房门吱呀一响,单世文冒了半个脑袋进来。
他结结巴巴道:“公主,我,我今天出去了一趟,刚刚才回来。我才知道宫里头的事,我……您还好吗?”
“你怎么也出去了?”天香茫然问道。
见单世文面色复杂,张口结舌了半晌没说出话来,天香又道:“不说就算了,你来得正好。”她心内凄然,声气也较往日弱了许多,“你陪我进宫,去帮我做一件事吧。”
“公主请明言!”
走到近前,单世文这才发现,公主那从来无忧无虑的明眸中,竟然露出了一丝疲惫的淡然。
天香轻声道:“你把他们带出宫去,让那父女二人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