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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大东小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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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汉朝的皇帝都是很迷信的,这根子还在他们的老祖宗刘秀身上。刘秀当初崛起称雄,据说就是靠了一则名叫《赤伏符》的谶言,说:“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所以等他称帝以后,就大力推动谶纬学说,使得儒学到董仲舒为之一变,开始把人事和天意结合起来,然后到东汉再一变,彻底成为一种半宗教的学术思想。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东汉朝诸帝反倒并不象秦皇、汉武那般笃信方士,因为所谓“方士”就是跑江湖的,而儒家既然吸纳了太多的迷信思想,自然说神说鬼的特权就转移到了士大夫手中。后世史书上记载的东汉朝的神人或者说妖人是很多的,但基本上都有士人背景,不是前汉栾大、少翁那种纯方士——起码也得是东方朔之类的读书人,才能凑到皇帝身边儿去吧。

    所以张禄在刘协面前自称“方外人”,刘协就问了,朕看你仪态端方、举止得当,倒象是读书人哪,怎么就是方士了?张禄解释:“余虽修仙,实非方士,不奉迎权贵,不依附豪门。臣本士人也,亦曾在宫中为郎……”大致把自己的履历说了一遍。刘协大喜:“竟为宦门之后也!”遂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望向张禄:“仙道虚无缥缈,盍入朝以侍朕耶?”你不如来当官儿吧,如何?

    刘协正想网罗自己的党羽,第一个就瞄上了徐晃,如今这张禄既是徐晃介绍来的,又曾对自己小老婆有恩,以此为借口正可以重加赏赐,以笼络其心,为我所用啊。

    可是张禄听了,却不禁暗中冷笑,心说你还想劝我当官儿?也不瞧瞧你目下是什么德性,什么处境,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可以拉拢我?当官儿?打算让我跟刚才那郎官似的,还得自己去挖野菜充饥,还可能被个小兵跟泥里猛踹吗?真当我是傻子啊!就算不想修仙,我也不会上你这条快翻了的破船哪!

    因此婉拒,说我执意修仙,又已经小有所成了,怎么可能半道儿放弃,再入红尘俗世呢?

    刘协挺遗憾,可是跟张禄再聊几句,突然又冒出来新的想法:“今宇内播乱,汉室凌替,朕虽返旧都,而州郡之输不至,止坐困耳。未知汉可复兴乎?朕可久活耶?卿既修仙,必能窥知天意,可能为朕卜否?”

    张禄沉吟少顷,觉得可以答应对方这个不情之请——多好玩儿啊——于是点头:“余所学尚浅,未敢言准,若陛下不弃,可试卜之。”

    他本门功法虽然不是预言系,但所读裴玄仁的藏书中相关内容也有不少,况且当年还跟郄俭同行千里,相互探讨,得着不少收益。蓍占、钱卜,那都是能够拿得起来的,虽说准确性完全不敢保证,但算算汉朝的前途、刘协的生死嘛……这还难不倒他张伯爵。

    只是他身上并没有占卜的工具,于是向刘协请求,要一支竹筒和六枚钱。竹筒好说,至于钱……刘协还真没有,只好临时向董承商借。

    张禄装模作样地净手洁面,然后凝定思绪——香就不焚了,估计没地儿掏摸去——随后晃动竹筒,按顺序倒出来六枚五铢钱。上下一排,两个正面、四个反面,合起来上离下坤,是个“晋”卦。

    他想了一想——不是在研究该怎么解,而是在琢磨该怎么凑——“《易》曰晋:‘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此吉兆也。汉之复兴,必用诸侯。”

    刘协一皱眉头,问:“今诏虽下,而州郡不至,输亦不入,何得为用?”我又不是没去央告过各路诸侯,打去年逃出长安我就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了,问题没人肯搭理我啊。

    张禄笑道:“陛下前在安邑,州郡何得相助?今至雒阳,时日尚浅,故未至也……”你上半年基本上呆在安邑,那是河东太守王邑的地盘儿,又有河内太守张扬相护,其它州郡就算想来扶保天子,人敢来吗?要么必然受王邑、张扬的挟制,反倒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要么就必须鸠占鹊巢,跟那王、张二人打过一场啊。如今不同了,您返回旧都雒阳,这儿是一片空白地,只可惜时间还太短,各路诸侯还得先观望形势、商量对策,不可能那么快就赶过来救驾哪——你别着急,多等几天吧。

    刘协半信半疑,说:“若如卿言,国家之福也。”然后又问:“未知谁肯相救?可得占否?”

    张禄心说我不再玩占卜了,这硬凑《易经》实在太费脑筋啦——“可试为陛下算之。”我掐手指头好了,你也不知道我计算的经过,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胡诌。于是右手笼在袖中,装模作样地一番掐算,最后给出的结论是:“所谓‘杼柚其空’。”

    刘协不解:“此何意耶?”

    张禄莫测高深地一笑:“天机不可泄露也,陛下久而自知。”

    刘协想了一想,不得要领,觉得还是等会儿召些博学的大臣过来,再一起参详吧。随即又问张禄,说照您的意思,汉朝得诸侯之力,有机会苟延残喘下去,就不知道还能够延续多长时间哪?张禄举起右手,先手掌朝向对方一摆,接着又反过来一摆:“不下十年,多则余不得而知也。”

    他是真记不清具体年份了,但印象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迁都许昌以后,又打官渡、又打赤壁,完了还差点儿被关羽突入中原腹地,前前后后,怎么也得超过十年了吧?

    对谈既毕,刘协还想赐宴,被张禄婉拒了——张禄眼观六路,就察觉到旁边儿董承面色有些不悦,当即明白:董国舅根本拿不出什么东西来请客啊!我就算在山上吃不到什么好东西,那也没必要跑你这贫民窟里来打牙祭吧?

    “余辟谷已久,无须饮食。”

    他不打算跟这儿多呆——虽说对皇权、朝廷全都无感,终究眼瞧着一个中原王朝破落到这般地步,心里也不会有多好受——赶紧说自己还要去阳城访友,就此退出扬安殿外,又跟徐晃等人拱手告辞,然后翩然而去。

    董承还不肯放过他,说你救过我女儿,我却无以还报,实在于心难安……这么着吧,我多送先生你一程,权当报答好了。

    可是等到身边儿再没有旁人了,董承突然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问张禄:“先生适才所算,‘所谓’句,得非一‘曹’字乎?”

    张禄不禁吃了一惊,心说我还当你是个大老粗呢,原来读过书啊,而且心思还挺灵!

    那么张禄说“所谓‘杼柚其空’”,究竟怎么打个“曹”字呢?“杼柚其空”四字,但凡读书人是都知道的,因为语出《诗经》,是《小雅·大东》里的一句——全段是:“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

    其实答案不在这一句,而只是为了引出上一句的“大东小东”。西周的统治中心在关西地区,称东方为小东(近东)和大东(远东),如今刘协从关中的长安逃出来,期盼得到东方州郡的救援、扶保,情境相当之合——张禄虽然说不上有多深厚的学问功底,《诗经》还算基本能够背诵的,而且他如今脑子动得快啊,想从古籍中揪出句合适的话来,本就是很EASY的事情。

    更关键的,这年月虽然隶书已经开始流行,但有学问的人还是喜欢使篆书,正经读书人想当官儿,也是不能不学习小篆的——隶书和小篆各自的地位,就跟中世纪的欧洲,各国语言文字跟拉丁文的区别一样。而隶书极大地简化了文字书写,同一个字,往往隶、篆之间的差别,比后来简体字和繁体字的差别还要大。

    若用小篆来写“曹”字,上面是两个“东”,下面是一个“曰”。正好“杼柚其空”实打“大东小东”,是两个东字;“所谓”就是说话,打“曰”字,合起来是个“曹”字。

    张禄玩儿拆字游戏蒙人玩得很开心,可是没想到竟然被董承一眼给瞧破了。他还挺惊讶,瞧不出这家伙竟然不是个大老粗,还是个挺有学问的读书人咧——其实倘若明了其中内情,董承能够猜到“曹”字,那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就在刘协离开安邑前不久,杨奉、董承争权,就各自联络关东诸侯,想拉外援相助。董承一开始把张扬当靠山,只可惜老张胆子小、脾气犟,最后还是被杨奉、韩暹他们给气跑了。至于杨奉呢?有个叫董昭的官员心向曹操,就假冒曹操的笔迹给杨奉写了一封信,表示愿意相助。

    董承正在为张扬落跑的事儿恼恨呢,又暗中探听到了这个消息,不禁大惊失色。要说曹操如今奄有兖、豫两州,又跟河北袁绍交好,在关东诸侯里论势力,论兵马,那也是排前几位的,远非张扬可比,这要是杨奉真招来了曹操当靠山,自己还有好果子吃吗?左思右想,我的优势是跟小皇帝比较说得上话……于是干脆怂恿刘协下诏,主动召曹操前来勤王护驾。

    你曹操不向我抛媚眼儿,倒是找杨奉……没关系,我先向你伸出橄榄枝去,你要真过来,感我这份情,起码得两不相帮吧。

    刘协往各路诸侯处都派过“天使”,送过诏旨,杨奉那是彻底的大老粗,所以一时间都没能猜破张禄的谜语;只有董承,多少是读过几年书的,又正好在琢磨曹操,故此才能一语道破:“先生适才所算,‘所谓’句,得非一‘曹’字乎?”

    张禄“嘿嘿”一乐,却不回答,只是拱拱手,说董将军您也送得挺远了,咱们就此别过吧。就此扔下如获至宝的董承,离开雒阳,直奔了阳城而去。

    阳城距离雒阳不远,直线距离不过两百多里地(还是汉里),但道路并不易行:中间要经过轘辕关,还得绕过嵩高山。张禄也琢磨着,既然途经嵩山,要不要再去法王寺瞧一眼呢?随即决定:不急,且等先会着郄俭老兄再说吧。

    郄元节大隐隐于市,就住在阳城北门外不远的地方,可等张禄到了一瞧,却只见“铁将军把门”。当然啦,这话只是一个譬喻而已,在一个连农村都仍旧广泛使用木耒、木耜的时代,金属制品不是谁都用得起的。郄俭门上并没有上锁,只是用一支木杠从外面顶着,表示主人并不在家。

    问问街坊邻居,说老先生去年夏季就出门了,不知何处去也,只关照我们帮他看守门户而已。据说郄俭是被几个大兵给“请”走的——是押是请,这从双方的态度上就能很明确地瞧出来。

    张禄不禁一皱眉头,心说郄俭出门远游,或者上嵩山去服侍他师父张巨君,这都很正常啊,可是竟然被兵给请走,而且一去那么长时间……他不会也跟刘根似的,被什么官宦给收在门下了吧?那么究竟是谁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