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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绿衣,我们回家吧。
兴许是韶渊这句话说的太过深情,沈颜的眼中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缓缓的顺着她的面庞滑落了下来。
她怔了怔,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沈颜说:“回不去了。”
她说:“韶府中的空屋子很多,可却没有一个,担的起沈颜心中的这个家字。”
她望向他,退后一步,她的睫毛颤了颤,她告诉他:
“韶渊,我们回不去了。”
沈颜这一生,只为自己做了两个决定。一个是嫁给韶渊,一个便是今次出现在这临江仙里。
“刺杀东宫,你就不怕被株连九族吗!”太子身侧跪着一个文官,望向沈颜与韶渊,在一片混乱之中说的义愤填膺。
“九族?”沈颜摇头,她早已将沈府的家丁遣散,如何怕他株连九族。这句话,换来沈颜淡淡一笑,沈颜微微昂首,看向那名文官,她说:“沈颜没有什么九族。”
韶渊上前一步,他想拉住沈颜的手,抬起了,他才知道他的手一直在颤抖,待拉住了却又被她用力甩开。她又用那样的眼神看他,落水那一日她被人救起,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这样的眼神,悠远绵长,可那神色之中蕴含的,却是比爱更浓烈的怨和恨。
“绿衣。”他又唤她的小字,他已经很久没有唤过她的小字了,他这样唤她,甚至让她觉得他是在喊一个旁的人,不是她。
这一刻,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围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韶渊动了动薄唇,保持着一只手抬起的姿势,他想告诉沈颜,你还有我,可是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他错了,他错的离谱,在不知不觉中他早就已经将她伤的伤痕累累了。他挽回过,而沈颜的心早就已经死了,救不回来了。
“韶渊。”沈颜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背对着长安城所有的繁华,穿越了喧嚣,静静地,如一潭死水的看着他。那一眼,明明很短,却好像又很长。韶渊也定定站在那儿,再也没有勇气上前一步。沈颜身后再无退路,他不敢逼她,却不知道沈颜如今选择的这条路,说到底也是他逼来的。
直到沈颜将那张写好的休书递给他。
沈颜说:“我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孩子,如今便是唯一的一个你,我也没有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眼角的那颗泪痣,如同一粒朱砂,烙在了他的心上。
沈颜的声音一直柔柔的,可这句话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在韶渊的脑海里,在他的心里,都如同惊涛骇浪般撕裂一道伤口。他怔怔看着沈颜,他一直以为她说的那些让他休了她不过只是一时气话。他以为他能补偿她,可现在他慌了,他压抑不了心中的恐惧,此时的沈颜的腰已经靠在了临江仙红色的阑干上。
韶渊的瞳孔猛然收紧,环儿说他从来都不懂沈颜,可这一刻纵然再不懂,他也知道,沈颜她究竟要做什么!
他拨过身旁一人,就要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沈颜却笑了,她的身子后倾,越过阑干,直接从临江仙上跳了下去。
韶渊扑上前去,手却只划过了沈颜轻纱质地的袖子。
而沈颜留给韶渊的最后一句话是:
“韶渊,我什么都没有了。”
画面仿佛有人斩断了时间,刹那的光影被这一段寂静的年华拉的老长。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水绿色的衣裳被风吹的翩翩飞舞,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纠缠了他二十一年的绿色,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沈颜没有闭上眼睛,是以她最后看到的,是长安城将要落雨而变得灰蒙蒙并不美丽的天空。
和她幼时看到的不一样。
‘碰!’地一声,然后是各式各样的尖叫声,喊叫声,刹那的寂静过后,便是永无止境的嘈杂。
韶渊在那声音响起的时候,整个人如同绞断了丝线的傀儡,他怔怔地凝望着自己未能握住沈颜的那只手,扶着那红阑,缓缓跪地。在这一刻,他承认了自己的懦弱,他不敢抬头,也不敢俯身,他不敢看到那样的沈颜,血肉模糊的沈颜。
他跪在地上,怔怔看了那只手许久,等他将目光从那只手上移开,便是整个人都跟疯了似的,单手撑上阑干,便要跟着她跳下去。然而,韶渊没能拉住沈颜,他身旁的朋友却将他拽了下来。
“韶兄!”他的剑已出鞘,上面还染着血。是三皇子内廷的一位幕僚,他看着韶渊因充斥了血丝而变成红色的眼睛,面色凝了凝,手在韶渊的臂上用力捏了捏,原本想说大局为重,可见到这样他以往从未见到的韶渊,临了口,却变成了一句:“嫂夫人已经去了。”
韶渊愤怒的眉眼,在听到这一句话时,忽而变得悲恸。他捏紧了拳头,怔怔看那人许久,整个人却变得慌乱起来。他看了已经晕阙的太子尤勉,和那一群簇拥太子色厉内茌的文官,最后闭上眼睛,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那里,相比自己突然之间变得空落落的心,比起这满室嘈杂,更为嘈杂。
画面不断交替,人物不断变幻,最后入了他眼睛的是满室的红色,与冷透的红烛光。尔后是一个男人暴怒的声音,他回过头来,发现那人正拿剑指着他。他不怎么能看清那人的样貌,却只听得那男人用恨不得杀了他的语气同他说道:“没了你,她又如何还有生下去的念头?!”
没了你,她又如何还有生下去的念头?
韶渊缓缓睁开眼睛,终于从脑海中那些混沌的画面中抽离出来,他摇摇头,阖眸痴笑了几声,推开拦着他的那人,往楼梯那处走去。
那人转身看着韶渊的背影,这一次,他没再拦他。
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帘一般洒落下来。叶澜音撑着一把鹅黄色描了白梨花的油纸伞,踏过长安城中也不知堆砌了好几层的青石板,一步一步来到她的面前。
“下一世,你还要等他吗?”
“不等了。”
“……”
“等不起了。”
“……”如此叶澜音便不再说话,她极为清浅地叹息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儿,那跪坐在地上的女子开口,声音极为浅淡,却也温柔。就好似这长安城中三月里来的一场连绵春雨。她最后看了一眼如同前世那张纸鸢一般跌落在地上的自己,轻阖双眸摇了摇头。
雨幕中传来一人急切却又仓惶的脚步声,叶澜音看到她水葱般的手指颤了颤,似乎忘记了自己如今是个鬼,韶渊不过是一个凡人,他根本看不见她。她始终没有抬头,她不敢,也不想再去看他。正如沈颜在最后一刻,动了动苍白的唇,却没能说给韶渊听的那句话一样,她说,韶渊,这是我唯一能够将你放下的方式。
有多么浓烈的恨,就有多么浓烈的爱。爱和恨,即便痛了,哭了,即便到头来伤痕累累体无完肤,要放下,终究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无论是前世的绿衣亦或是今世的沈颜,都选择了结束这一场相对漫长的生命,到最后去祈求孟婆手中那一碗辛凉,饮一捧忘川去遗忘。
最后,那女子说道:“澜音,我走了。”
无论是绿衣还是沈颜,都是让叶澜音在这人世浮沉之中觉得心疼的人。叶澜音抬眼,透过雨幕,看到不远处停顿在雨中,第一次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的韶渊,她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问她:“你放下了吗?”
那女子点点头,声音在这磅礴大雨中显得无尽飘渺。她对叶澜音道:“爱如何,恨如何,这半生作茧自缚,到最后也不过只是剩下一柸黄土。”
末了,她轻声笑了笑:“换得恍如隔世,此去经年。”
这一句话,连同她消瘦的身影一并消散。如同那穿过指尖的风沙,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留下。
叶澜音闭上的双眼缓缓睁开,她蹲下身子,也不管那些被雨水晕染开来的血渍有没有污淖了她裳梨般颜色的裙摆,也不去看沈颜的脸有没有摔得裂开。她从袖中拿出那枚染她她身上晴雪花香气的簪子,抬手缓缓簪入沈颜的发间。
那是一只有着三百多年年头的,掐银丝的镂花簪子。
她将那簪子别好,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叶澜音吸了吸鼻子,轻声说了一句再见。
而韶渊似乎每走一步那步子就会变得更加凝重,他走到沈颜的尸身面前,双目赤红。他浑身湿透,是以叶澜音不知道他面上有多少是雨,又有多少为了沈颜而流下的泪水。韶渊在沈颜面前站了好一会儿,到最后屈膝而跪,伸出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沈颜的头颅,如一件珍宝般将她抱进怀里。
他真的很可笑,叶澜音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她冷笑一声,转身便走,韶渊却将首埋在沈颜颈间开口。
“我找不回她了,对不对?”
他的声音阴沉而黯哑,叶澜音顿下步子,冷声问道:“找到她,又能怎样?”
长久的沉默之后,韶渊问她:“沈颜曾经和我说过一个故事,她说有一个女子和一个神仙许下了一个三百年后的约定。她说,是你同她说的这个故事,她还说兴许你便是故事里的那个神仙,不止是因为家父敬你,更重要的是你的容颜这些年来从未改变、”
“我不是神仙。”
“如果你是,我求你帮帮我。”顿了顿,他又道:“包括我的命,我愿意用我余下的所有来交换。”
“帮你什么?”叶澜音冷笑一声,侧过脸来:“是现在就杀了你,让你同沈颜共赴黄泉,还是找到你的来生,告诉他今世你一定要找到那个眼尾有一颗泪痣的女子,因为前生是你负了她?”
“哈哈哈……”她是真的觉得十分可笑。叶澜音摇头,眼睛冷冷地看向韶渊,她告诉韶渊:“我不要人命,我只要人心,可是……
韶渊,你连你喜欢的人都会认错,这样的心,我要来何用?”
是的,叶澜音所求,唯有一颗爱人之心。而这颗心,沈颜给的起,可是韶渊却给不起,永远也给不起了。
后来,当叶澜音长安独立,昂首北望,怀揣了一襟风雪,临江那一夜烟渚寒月时,簪花小楷,她最终在青玉案上写下这么一句话。
年少也曾问浮生,孰为情深孰为真。
然而,想起绿衣饶或是沈颜,她又在那句话的后头,添上了另外一句话。字迹有些潦草,写的正是:
两世痴罔无人晓,多情终叹夙缘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