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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早间的素雪庭不同往日, 各处的丫鬟婆子们一早就来了。个个都带着东西,或手拎, 或怀揣,遮遮掩掩的来, 互相打量猜测着,甚至拿话去探。
“今儿章姑娘回家,听说她母亲身子不好,您没给预备点儿孝敬?”
“我哪里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不过一些家常的小玩意儿,心意到了就行了……您呢?”
“哎哟,我们厨房能有什么?不过是些新鲜点心罢了。”
这一位必然是王大娘了, 在一众相互窥视的下人们中间, 就她最气派。耷拉着眼皮,身后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娘,一人手里提着一只精致的食盒。
夏菱一挑门帘子笑道:“哟,怎么这么早?姑娘还没起呢, 要不各位先在厢房侯一会儿, 等姑娘起来了再叫你们不迟。”
大冷的天,谁愿意在廊下冻着?众人无不说好。夏菱便命小丫头把女人们领到东厢,又吩咐人预备些热茶和饽饽送去,这才转身回房。
拐过屏风,里头已有三四的小丫头忙着收拾,桌上整整齐齐的摆着姑娘今日要带回家的东西,其中最大的一个包袱里装着卫玄送的一百片熟好的兔子皮。
夏菱仔细查了查拾掇好的包裹, 又叮嘱小丫头们别落下什么,而后穿过幔子进了里间。
静言其实已经起来了,现正坐在镜台前让夏荷梳头。只见她身上一件雪青绫子袄,一条海棠红棉裙,比平日竟是难得的喜庆。
“姑娘,外头那些人可都是揣着东西来的。”夏菱走上前帮着捧起首饰匣子。
静言在镜中对她一笑,“且看看都是什么。若是贵重的便退回去一半,若是针头线脑的小东西我便收着。”
夏菱拈出一支玳瑁钗。她很知道静言最不喜那些金玉之物,王妃先前送的一小匣子首饰里也就这支钗用得多些,其它那些金银翡翠全都原封不动的摆着。
夏荷却又开了一只匣子道:“姑娘回家是高兴的事儿,我看着倒是这支金枝攥珠的贵气些,也雅致。”
静言只看了一眼便摇头,“回一趟家,多少人眼睛盯着瞧着,还是收敛些的好。”
夏荷鼓起嘴道:“怕什么?反正是王爷命人专门给姑娘打的。王爷王妃疼姑娘,也是因着姑娘做得好,有人不服气便让她们来试试。”
说话间,玳瑁钗已别在耳后。
静言对着镜左右看了几眼便站起身,抬手刮了一下夏荷的鼻子笑道:“旁的人确实都知道这次给王妃和夫人们打首饰时我也得了一份,但知道归知道,明晃晃戴在头上让人看见就又不同了。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记住了么?”
一旁的夏菱凑趣道:“姑娘这般谨慎,怎么这次的东西却又收了?从前也不知是谁被两石米几包菜吓得溜溜儿的往回跑。”
此话一出,屋里的丫头们全掩着嘴偷偷的笑,静言只能干瞪眼睛,更惹得夏菱和夏荷笑做一团。
气不过便恶狠狠的说:“死丫头,明天就把你配给四虎,让你一天到晚在我跟前儿贫嘴!”
于是这一回换成夏菱瞪眼睛,静言带头领着一屋子的丫鬟笑她。
又笑闹了片刻,等房里都安排妥当了,夏荷便让人带等着的丫鬟婆子们进来。
静言端坐厅上,那些女人知道姑娘轻易不收旁人的东西,一时都僵着。
夏菱和夏荷见王厨娘拿的东西最显眼,便有意引出话头儿。俩丫头一唱一和,给三两句暗示,那王厨娘也是个精明人,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静言也不驳人面子,连声道谢中就让丫头收了,还着意奉承了几句。
王大娘顿时觉得脸上有光。她可是第一个送的,瞧瞧她预备的东西,看着不过是几样饽饽点心,咬开吃到嘴里才知道好呢!
王府从不缺山珍海味,在她手里,只要她乐意花心思,便是炖豆腐也能炖出肘子味儿来。这便是东西看着不起眼儿,花的心思却都包里面皮子里头,谁吃谁知道。
有了王大娘打头炮,剩下那些人也放下了心。一样样的摆出来,一件件的递上去。
有的静言直接收了,有的就冲夏菱或夏荷使个眼色,由着丫头们替她推掉,实在赶上不识趣儿听不出话里有话的,静言再出来做老好人打圆场。
这其中的奥妙其实全出在日常的差事上。
最终那些丫鬟婆娘也看懂了。只见那些平日办差妥当的,章姑娘收礼收的很痛快,但凡爱出幺蛾子或者犯过错的,便是送得玩意儿再精巧,人家姑娘也不要。
这么一来,还存着侥幸或试探之心的女人顿时偃旗息鼓。
姑娘的意思很明白,好好当差人家就跟你礼尚往来,关系只会越触越亲厚。差事上敷衍应付的,东西不要脸不给,再不改正就等着日后挨拾掇吧!
有闹了一鼻子灰的,出了素雪庭便在院外咬牙,“好难斗的姑娘!”
但也只能暗暗在心里骂上这么一句。
章静言是西院管事,是正得王爷王妃宠的红人儿,是章五爷家的大小姐,不是奴,是客,是请进来专门收拾她们的!
恰逢王厨娘带着人趾高气昂的出来,看见了便冷笑着说:“不回去忙自己的事儿在门口愣什么神儿呢?瞅瞅你那德行!还没看明白么?里头这位就是油盐不进。还想耍花头?劝您好好掂量掂量罢。”
人都去了之后,静言看着堆得跟小山似的东西哭笑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把王府都搬家去呢!”
夏荷眼珠一转,说:“这个姑娘不必担心,选几样不能存放的今日先带回去给章夫人尝尝鲜儿,其它那些过两天我让门上小厮再陆续送过去。”
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于是屋里的小丫头们又忙起来,分分拣拣,终于清减了不少。
这一次回家与前两次又是不同,而且是大不同。
王妃这几日一直精神不足,静言便常常去探望。现在她也明白有些事无法兼顾,既然旁人都把她算作王妃的人,再避嫌只怕更惹人非议,说她装相儿,也辜负了王妃一片心意。
所以容华斋里的人都是知道她今日是要回家的,早有小丫头站在八角洞门处盯着,一看院里的外人都走了,立刻来请静言过去。
原是王妃单独有赏。银鼠皮斗篷,猞猁狲手笼子。
王妃又让静言给她母亲带声好,还说等开了春儿,把她母亲和嫂子接进来小住两日。
“我是个懒散惯了的,许多亲戚鲜少走动。听说章夫人最是温柔贤淑,只可惜身子骨不好,不然接进来与我做个伴儿多好。”
薄呢子斗篷换成了一身的毛儿,静言正担忧这打扮会不会太显眼,大郡主又风风火火的来裹乱。王府的车马已是足够气派,但人家还嫌不够,好心好意让静言坐自己的车回去,却不知静言哭死的心都有。
大郡主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对静言这个看上去温吞的小表妹更是多一份爱护。只因人是她选的,是她让接进来的。进来之后很妥当,乖巧懂事又勤快,必须对她好!
知道说不过大郡主,更不能硬推了给人家没脸,静言咬咬牙,认了!甚至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干脆给她弄个锣鼓队在前头唱起来敲起来,章静言回家啦!
卫玄先看见一团毛球,然后才看见毛球上还有个脑袋。原本就不大的鸭蛋脸被毛皮又挡上一小半,一双眼愣愣的盯着棣棠轩发呆。
“你这是要进山?”
静言缓过神,一看是卫玄便苦笑道:“腰上再系根绦子,是不是很像要进山挖棒槌的?”
卫玄哂笑,“像!”
静言看了他一眼,见他只穿着件夹袍便说:“你也不怕冻着!总说我没个打算不知道穿戴,你自己呢?大冬天穿这个,迷上刘太医的药汤了?”
卫玄不以为然,“刚才和李崇烈在院子里切磋刀法,出了一身汗。”
静言赶忙说:“就是这样最容易落病,快让小厮给拿件褂子来,好歹护住胸背。不然寒邪侵入肺经便是风寒,稍不在意落下病根子年年都要咳喘。”
看她那般着急在意自己,卫玄心里一暖,想起她母亲的病,更放轻了声音道:“先前送过去的兔子皮带着呢么?我不懂女人屋里用的东西,所以只好熟些毛皮片子给你。今日拿家去,让你母亲不拘用在哪儿,先随便使着,等冬猎时我多打些好的回来。”
静言点头,脸上笑意盈盈,“都带着呢。就你那个包最大,搬家似的。”
正说着,却见李崇烈提着长剑从陆沉馆那边拐出来,看见静言便露出笑容,“章姑娘这是要进山去?”
卫玄仰头大笑,静言闷闷的翻了个白眼。
今日回家是要请刘太医跟着一起走一趟的,但刚才药童出来说太医手上还有几味药没配好。城外兵营里有不少士兵患了风寒,还有几例百日咳的已经移送至别院。
这都是正经事,静言不想进去扰了太医心神,便一直等在棣棠轩外面。
李崇烈憋着笑上下打量她的斗篷,“这不是你的东西吧?这么长,我看着换成大郡主穿还像样些。你看,你穿着边角都拖在地上了。”
静言忙拽起来提着,下散摆一收,愈发像个毛球了。
李崇烈又笑起来。
卫玄还厚道些,说:“既然要等,干巴巴站着不如去我院子里。反正你穿得暖和,看看我们演武也能解闷。”
无风的天,虽然花丛旁还有积雪,但陆沉馆当院里舞刀弄剑的爷们儿们可真不吝。
一个个都只穿了夹袍,更有像四虎那种看见夏菱进来便打了鸡血似的在一阵狂风落叶般的刀法后恨不得直接脱了衣裳晾膘儿的。
静言端端正正的坐在院中石凳上,这些刀剑上的功夫她必然不懂,但确实可以解闷儿看热闹。李崇烈一直在跟卫玄过招,犹记得他刚来时卧在床榻上苍白着脸的样子,现下说他满面红光也不为过。
静言不禁微笑。
在先前那次十五之约后,李公子也不知是如何说通了王爷和卫玄,竟然真的给他在北疆安排了一个职务,而这职务便是在卫玄麾下,任职左将军府司马。
也是因为这件事,静言才知道卫玄竟然在城中还有自己的将军府,就离王府不远。
曾经静言好奇问过卫玄,他竟有权利封官?而且启用一个亲王之子,不怕惹麻烦?
后来通过卫玄一番解释才知道,左将军是有权自己任命府中官吏的。一般的将军府都有司马和长史各一人,其它掾属令史之类还有若干名不等。
北疆乃藩王之地,北疆军本就是自成一系,所以卫玄作为左将军,任命自己府中一两名官吏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而李崇烈亲王之子的身份……通过上次的小聚,静言等人心中也明白了个大概。
肇亲王王妃果然不同等闲,其严厉刻薄工于心计简直让人皱眉。和她一比,筑北王王妃完全就是个菩萨。
也许是那天李崇烈喝多了罢,借着酒劲儿把压抑在心底的话说了许多。
他和母亲在王府受的排挤,王妃是如何纵容府中之人任意对他们母子俩欺辱,京城中那些趋炎附势的公子是如何助纣为虐……
怪不得先前还不相熟时李崇烈就急过一回,只求卫玄能让他留在北疆,哪怕当个令史。
那一夜李崇烈的声音犹在耳畔,那般压抑低沉得让人心寒,“我这次出来时母亲就跟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既然出去,能不回来就别回来。肇亲王府这个地方,是会吃人的。”
真是难为他在那么艰苦的日子里还偷着学文习武。
后来在李崇烈授职时,言重山曾对他说过一句话:“你外祖父若是不出事,只怕你和陈夫人也不会沦落到今日。这次你先斩后奏留在北疆,只怕夫人在府中更要吃苦。但既然迈出这一步就别后悔,做出个样子来,也不枉夫人对你的寄望。”
一直到回家的马车上,静言还一直琢磨着这个事儿。
李崇烈如今神采飞扬的模样和先前一对比,真是感慨造化弄人,想不到一个亲王之子竟然会有这种窘困境遇。
又想起先前他刚来时,涤心斋的小厮说他只带了一个老仆,也没带多少衣裳。原以为是他不爱排场,殊不知……这也是个可怜人。
车底垫有暖砖,一时身上有些燥得慌,静言便解开斗篷,手肘不小心碰到放在座位旁的小盒子,赶紧去扶。
这是送她出门时卫玄给的何首乌。他说这个最适宜补益精血,强筋骨。
把那小盒子拿来放在腿上,摩挲着边沿,笑意浓浓。
四名侍卫开道,六个跟车的婆子,三辆马车逐一停下时,周围的邻里都探出头来。
只见从最后一辆马车中跳下来两个俏丽的丫头走到第一辆马车旁扶出一位小姐。
“这是筑北王府的车罢?”
“可不是么,章家的姑娘在王府当管事呢,恐怕是回来探家。”
“哎!真的是她!”
静言微微垂着头,这排场本就太大了,只怕神色稍微不对就显得张狂。
这次不像上次那般失礼,静静的立在门口等刘太医下了车,静言规规矩矩的一礼,“太医请。”
迈进门槛,抬头望,只有嫂子一个人迎出来。
糟了!难道是母亲的病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