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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来暑往,又是一年到头了,1976年的一月,唐山照例是被一片银白sè笼罩,不论是知青还是农民,都猫在家中,或者找几个交好喝酒聊天,或者是偷偷关起门来打牌——打牌是绝对不能让公社发现的,一旦知道了,就会有很大的麻烦。轻则聚众批斗,重则要押送镇派出所的。
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在农民身上,知青也有打牌的,但数量很少,就是连更文雅一点的象棋也很少,会乐器的、会唱歌的可以组织自己的小乐队,以歌声表达心情,像卢利、胥云剑、骆耀华这样什么专长也没有的,就只剩下打屁聊天了。
辛苦了一年,年轻人因为长期干体力活的缘故,饭量变大,平ri还不显,等到冬天一歇下来,体重都有所增加,就是一直身材苗条,有如‘饿狼’一样的卢利和梁昕也不例外,“小小哥哥,今年回去,我妈妈和姐姐可能都不敢认我了。你看看?我这肚子上也有肉了呢。”
于是众人便笑。在这些人中,卢利最疼梁昕,所以他到这里几个月了,还是不改那天真的本sè,双手捏起小腹的小肚腩,呵呵笑着,“你们看?”
“行啦,知道你胖了,回来让你妈和你姐姐好好宠你!”骆耀华笑骂着。梁昕人很单纯,又极厚道,虽然笨一点,倒很吃话,别人拿他开开玩笑,损他两句,也不会放在心上,“争取再回来的时候,再胖十斤!”
“说来也怪哈,天天吃素的,怎么还能长胖呢?”
“你可别提吃素,我现在都馋死肉了。哎,一想到我妈妈炸的四喜丸子……”梁昕使劲咽了口唾沫,啯啯有声。
他不提起还好,一说到这个话题,众人无不眼馋心热,“行了,过不了几天就回去了,到时候大吃一顿!把这一年亏的,都找补回来。”骆耀华说道:“还是卢利好,八月份还回去一趟,卢利,上回你回去,没少造吧?”
“我回去是干活,你以为只是吃啊?”
“那也是回天(津)了呗!总比这强。”
卢利笑笑不语,转头向外,和前两天一样,天sè依旧yin沉沉的,看样子,这场雪还是没个完啊。“今儿初几了?老曹他们怎么还没到?”
“路上……不好走吧?”
“这缺德天,下个没完。”胥云剑骂了一句,如同鬼使神差一般,他突然冒出一句,“还不赶天是地,地是天呢!”
这是一句当地话,‘不赶’可以做‘不如’解,卢利一愣,“怎么……冒出这么一句?”
“没事,没事。”
“卢利,咱们干点嘛呢?别这么坐着干聊啊,多没意思?”
“哎,卢利,赵敏那事,你就真的和她完了?”骆耀华问道:“多可惜的啊?那个丫头,我看可不错,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条有身条的?上回你回天(津),见着了吗?”
“见了。”
“哎?”胥云剑哈哈一笑,凑近了些,“又和她见面了?说嘛了?说嘛了?给哥几个说说?”
卢利用力一推他的脑壳,又把他哄了开去,“这……和你们有嘛关系?”
“我是谁?你是谁?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真的,小小,这回过年,我去看看她,要是她没对象,又还对你有意思的话,……”
“她有对象……象了。”
“这么快?谁啊?哪儿的?”
卢利结巴着介绍了几句,胥云剑长长的‘哦’了一声,随即咂咂嘴巴,“那就没辙了,我cao,天(津)市一把手的儿子,小小,你算完了!”
“小小哥哥怎么算完了呢?”
“你个小屁孩儿,你懂嘛?”胥云剑嗤之以鼻,“哎,哥几个,你们说说,咱以后该是嘛样?或者说,你们以后,长大了,有什么愿望?”
“现在还不算长大了吗?我现在就想能再长大一点,然后赶紧找一个对象结婚。生个孙子,给我妈妈抱。”
“这是耀华的话,反修,你呢?”
“我啊,我就想……嗯,我还真没有仔细想过呢。我就想有一天,国家政策变了,能让咱们回城去,我去年过年的时候回家,听人说,现在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有选调了。”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梁昕忽然大声插话,“我大姐从乌鲁木齐那回来过年,和我妈她们说话,我听见了。她说,她们那为了选调回城,好家伙,出嘛招的都有!有什么和头儿睡觉的,有自残的,还有到支书家哭天抹泪的,哎,为了回城,简直嘛招都用上了。”
“卢利,咱们这你脑瓜最灵,你怎么想这个事?”
“我想,这也……是没办法。商家林这算是好地方了,有山有水的,离家也不远,不过对其他省的……知青来说,就不好办了。就拿喜雨和杰伦来说吧,回一趟家,坐火车就得坐几天几夜的吧?可不就早想着回家?有一个机会,那是怎么也不愿意放过的。”
“那要是你呢?让你选,你怎么选?”
“我……?”卢利自失的一笑,“我不好说。”
“怎么呢?”
“回去干吗呢?上班?我占了位置,我两个姐姐怎么办?我另外找工作?找什么样的工作?八大员吗?”
在当时的年代,各工种虽然都号称为革命工作所需,但高低贵贱各有不同,大约分作三等、四种。
第一等第一种当然还是参军,成为最可爱的人,复原之后,进入工厂上班;第二等则是进入各大企业,这里又分为两种,以国营企业(在当时,这些企业被称作全民体制,相对应的是集体体制)为上。例如天(津)手表厂、天重、天拖(拖拉机厂)、天轧(轧钢厂)、天钢(钢铁厂)等大型且有名的国营企业,进入这里,一辈子就算成功了!小一点的集体(多为街道开办)企业为下。
第三等就是八大员。所谓八大员,是八个名称中带‘员’字的工作种类,分别是:售货员、售票员、邮递员、乘务员、jing察(jing员)、老师(教员)、机关(文员)等。
进入这样的行当,大多是实在无可选择的分流人员——曾经有一个实例,一个女知青,回城之后,被街道安排分配到火葬场工作(当时也属于八大员之一)。姑娘开始是大哭抗议,不成之后,以自杀相威胁,抵死不从!可见当时意识之顽固!
等到知青大返城之后,城市中的富裕人口大量出现,各个工厂根本安插不下那么多的年轻人,于是出现了第四等,也就是最后、最低下、最为人瞧不起的一种,那就是街边练摊,在当时的年代,走出这一步的人,固然多是为生活所迫,但那份勇气,也实在值得钦佩(详见后文)!
“你啊,可真是一点没变。嘛都先想着你们家里人。”林反修办是调侃,半是佩服的说道。
“那依你呢?先自己舒服了,再说别的,是不是这意思?”胥云剑狠狠啐了他一口,“你个不孝的玩意!”
“胥云剑,我招你了?你骂我干嘛?”
“行了,你们倆怎么天天吵?下地干活反倒不打架,这会儿都歇够了,有jing神了是不是?”
骆耀华制止了两个人的争嘴,挠挠头上新剪的短发,“要我说啊,回城上班当然是没那么累,但要说就这么扔下这的一大摊子人,自己转头回去,我不管卢利怎么样,我反正是做不到。真的,别看咱们哥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可真是处出感情来了——我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就在想,书上讲那些革命战友情,也不过如此吧?”
“耀华说得好!”卢利鼓掌如雷,“我同意!”
“我也同意,”胥云剑附和的说道:“不过,有个事我挺纳闷的,你骆耀华有睡不着的时候吗?你哪回一躺下不是和死狗似的?”
众人一片大笑!
骆耀华啐了他一口,“哎,说真的,不管以后咱们哥们混得怎么样,能不能像卢利似的,早早入党,都得说好了,谁也不许忘了商家林生产队这一帮哥们,怎么样?”
“废话,那还用你说?谁忘了谁就是王八蛋!咱们革命伙伴群起而诛之!”
众人说笑一阵,重又在火炕上落座,“梁昕,去烧火去,大冷的天,炕都凉了。”
“哎。”梁昕很听话,出门去抱柴火,再进来的时候,身后领着几个人,“曹迅!我cao,你怎么才来?”
“路上不好走。”曹迅把沾满了雪花的大衣脱下,摘下大帽子一扔,脱鞋上炕,拉过被子来盖住自己的双腿,“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雪,我cao,快把我冻死了!”
大家都是伙伴,他也不必客气,拉过一个枕头,躺了下去,“我tmd差点来不了。”
“怎么了?”
“矿上不放呗,我们矿长说了,师傅回东北老家过年了,这里不能没有人,我才不管那一套呢,爱找谁干找谁干,大年根儿底下,别给我找病了!我还得回家过年呢。”
“那结果呢?”
“结果我和我们矿长打起来了,我给了他一脚,然后回去收拾东西,就到你们这来了。”
卢利大大的皱起了眉头,“那……那明年怎么办呢?”
“爱咋地咋地,反正不让我回家过年就不行!了不起哥们不伺候了。哎,卢利,哥们要是在那混不下去了,可就夹着铺盖卷找你来啊?你可别不管我啊?”
卢利苦笑点头,“没说的,我一定管,了不起我养……你。”
“这还算句人话,”曹迅呵呵一笑,翻了个身,“你们聊,我睡会儿,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