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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和解
城澄自知对不起女儿,没有给她一个安乐无忧的童年,但她又何尝照顾好了儿子。怀着元烨时,因皇帝与妍嫔夺女之故,心中烦闷,远走甘肃,结果困于深山,好生折腾一番,致使他先天不足。
后来,他就走了,走得那样决绝,没有留给她补偿和挽救的时间。那段时间实在太过难熬,所以现在城澄心里头只觉得,只要孩子活着,怎样对她都好。
“当然不是……”
即使城澄努力克制,说出这几个字时,还是不禁有几分颤抖。她也知道,这句辩解显得太过苍白无力。怨念若已根种,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她想了想,站起来说:“来,娘送你些东西。”
在昭祉还没出生之前,城澄就开始为她缝制小衣服和小鞋子,因为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东西都做了两份儿,后来男孩子用的都给了元烨。昭祉被抱进宫时什么也没带,东西自然就留下了。后来想她想的厉害,这习惯就保留了下来,刚出月子就继续做衣服,缝手帕……除了离京的日子里,从未停歇,如今已积攒了三大箱。
她只叫忍冬开了最近还在用的那一个箱子,从中挑出件以昭祉现在的身量能穿的衣服,比了比,觉得大小正合适,便欢喜又落寞地说:“娘不是个好母亲,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爱用什么样的花样子,所以……”她低眸看了那些东西一眼,压抑着情绪,低声颤抖着说:“从你出生,到如今,娘从来都没有……没有忘记过你。”
昭祉本是不情不愿地跟着她过去,活这么久,宫里价值连城的新鲜玩意儿见得多了,她对那些个金银珠玉并不上心。自然,城澄要送她什么,昭祉也并不感到期待。直到城澄让人打开了那个箱子,她瞧见里面层层叠叠地摞着各色各式的衣裳,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多少个不眠夜里,城澄的一针一线,都缝在她的心上。
昭祉用颤抖着的手接过她手中的那件,怔了半晌,扑进城澄怀中,眼泪终于簌簌地落下来:“娘亲……”她骄傲又脆弱,和城澄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自学会了写字后,昭祉每月都给她写一封信,可她记着城澄的话,不敢让人送出宫去,生怕招人闲话。于是她常常一个人读上许多遍,然后小心翼翼地封好。后来她过得越来越好,越来越习惯宫中的生活,信中的故事也越来越少。
妍嫔告诉她真相的那一日,她用一把火将尘封的信件化作灰烬,一滴泪也没有掉。可昭祉现在才明白,有些人,是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即使城澄在她成长之初就已离开,她却要终其一生来遗忘,或选择与她重逢,重归于好。“是祉儿不好,我以为,您真的不要我了。”
昭祉到底是个懂事的孩子,城澄原以为母女之间还要这般僵持许久,不想她却扑进自己怀中哭了起来。城澄顺势抱住她,在她背上轻柔地拍了拍,只这一瞬,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孩子都大了。想当年,她还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恐慌,而后悔。谁又能想到如今,她却是她珍爱的宝贝。一时之间,城澄也有些泪意上涌,但到底是强忍住了,含泪带笑:“不怪你,娘知道,你最是不易……这些年把你夹在皇宫和荣王府中间,让你为难了。”
人都喜欢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如果她想回宫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妍嫔那地方,她实在是放心不下。慈宁宫,永寿宫,也都不行。这件事情,早晚都得提,拖着不如趁早:“你也知道,皇上现在身体不好。你父王同他说过,他也同意让你回家了。你……你是怎么想的?”
孩子心里头有自己的主意,就算是为人父母者,也不能轻易替他们做决定。昭祉现在是想和养父母住在一起,还是回到几乎陌生的生身父母身边,城澄也没有把握。毕竟,养恩大于生恩,妍嫔或许凉薄些许,但皇帝对她,也算有几分情义。
昭祉心中自然有她的想法,如今荣王尊为摄政王,城澄荣极诰命夫人,可她养母尚在宫中,在她口中的那个金笼子里。更何况,她已是病入膏肓,没了父皇可以依靠,若她再无声无息地离开,妍嫔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思及此处,昭祉心里竟是一阵抽痛。倏忽间她又觉得,自己不该考虑这些,她厌倦了寄人篱下、无家可归的日子。可她并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选择,总是很难两全。
“祉儿想回家。”之前的一步步,都是别人替她选的,昭祉习惯了感恩戴德,或是恨之入骨,把每一步或悲或喜的路都归于别人的一念之间。忽而要让她自己来做决断,反倒不大习惯。她小声抽泣着,没有形象,顾不得尊严,胡乱地抹了把泪,不知如何开口,却不得不开口。“其实,父皇和妍娘娘待祉儿很好……皇宫和王府,都是祉儿的家。”
面对这样的女儿,城澄没办法指责她为什么出尔反尔,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又变了卦。她还是个孩子,过早地经历了这么多波折,是她的不幸,城澄不能再雪上加霜。只是孩子这样想她可以理解,却是难以接受。毕竟妍嫔一颦一笑,字字珠玑仿佛昨日的噩梦,时不时的在她眼前清晰地浮现——妍嫔怨念于她,又如何能够善待她的女儿?
很多时候,善与恶是很难分个清明的。
“你还小……所以不够理解,在利益面前,亲兄弟真父子尚且可以反目,更何况养母女?”
她现在是公主,这层尊贵是旁的宗室之女所没有的,对她将来自是有好处。况且皇宫是她熟悉的地方,城澄也并非一定要她回府住,只要她们母女可以自由见面、不再看人眼色即可。左右她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用来慢慢熟悉彼此。只是有些话,她不得不说,有些人,她不得不防。
“皇宫你可以回去,但是妍嫔,你要小心。不瞒你说,你今日能够得以顺利回王府,你父王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如今皇权旁落,妍嫔身为皇帝的妃子,定然不会甘心。我和你父王会想派人保护你,你也要答应娘亲,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她为女儿而伤心而担忧,促使荣王提早发起了这场血流成河的宫变,心中已是对他有愧,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惊心动魄。只希望昭祉是个通透的孩子,能辨别亲疏与忠奸。
只是可惜,很多地方,她终究是不像城澄的。拜“伟大的延祚皇帝”所赐,城澄一生最想逃离的地方,成了她女儿心中的另一个家。
城澄所言一字一句尽入了昭祉的耳,然而她一时间却参不透其中寓意。若真如城澄所言,在她方入宫之时,多少双眼睛盯着,妍嫔仍我行我素地对昭祉视若无睹。后来,她和妍嫔的关系一再缓和,若说最初是想利用彼此排遣寂寞,倒无可厚非,但若说是利益驱使,昭祉实在不信,也捉摸不透。她只知道,无论是亲近还是生疏,人做不到的,时间都能做到。然而她并不是一个善于遗忘的人,是故造就了今天这样的局面,跋前疐后,动辄得咎。
至于皇权旁落,不过是因为父皇圣体欠安,待将养一段时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奉旨摄政,是父皇对荣府的信任,昭祉却不知道,城澄何以这样小心翼翼、千叮万嘱。兴许是城澄并不了解妍嫔,其实她并没有存什么坏心思,否则也不会把最好的都留给昭祉,还给她讲她和表哥的故事。妍嫔信任她,她又怎么能猜忌养母呢。但这些话,昭祉知道城澄肯定不爱听,于是瘪瘪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祉儿知道,娘亲放心,没有人可以欺负到我的。”
都说儿女是一生的债,可不就是如此,她虽满口答应下来,但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实在教人放心不下。能说的,城澄都已经说过,再往深了讲,对她亦并无好处。她轻叹一声,颔首道:“你心中有数便好。”
昭祉在宫中长大,城澄也并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叫她尽信于自己,能听进一分,姑且算做一分罢,到底还是要她与荣王多多操心。有如今这样的结果也是好的,起码昭祉可以正大光明地叫她娘亲,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把昭祉送回宫后,城澄把下人都打发出去,枯坐在窗前发呆。天很冷,她却吹着寒风,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却又害怕自己会清醒。
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陡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城澄惊呼一声,拍着胸口白了对方一眼:“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呀!吓死我了。”
他肃着一张脸看她,一言不合就开始脱衣服。
“你、你干嘛?”城澄惊讶地看着他。
只见裴启旬解下身上大氅,在她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只觉天地间漆黑一片,失去了所有的颜色。他竟把大氅罩在她的身上,连着头顶一起,不留一丝缝隙。
“呀!”她一跺脚,正要将身上厚重的大氅扒拉下来,身上忽然一紧。裴启旬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屋,不仅关上窗子,还将她抱得死紧。她心里暖作一团,嘴上却胡乱叫道:“摄政王杀妻啦!”
“胡说什么!”他笑骂一句,将她冻得雪白的小脸儿露出来,身子余下的部分仍包裹得严严实实。“怎么这样不听话,你这身子,也好吹这么久的冷风?”
自打生下元烨,城澄身子就受了些亏损,一直不得受孕。加上忧思过虑,实在叫人担忧。
城澄也不顶撞他,只是温顺地在他胸前蹭了蹭。裴启旬瞬间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他让人捧了暖炉来,将她塞到被子里包好。自己换了身衣服,才又回来问她:“昭祉……还是回宫了?你舍得?”
“不舍得,也没有办法。她本就与我们不亲,若是强留在王府,只怕反倒留下心结。反正,只要妍嫔是真的病重,她在宫里也就不会待多久了。”
“也好,现在宫中尽为我们所掌控,也不必担心祉儿会受委屈。你想入宫,也不必额外请旨,径自进宫便是。”
城澄应了一声,忽然沉吟起来,显然另有心事。裴启旬似是察觉出她心中所想,含笑开口:“你是想问烨儿?放心,我已经叫人接他回来。”
“真的?”城澄惊喜不已,原以为裴启旬还要再想办法骗她,却没想到儿子真的还能回来!
他缓缓点头,眉目温柔:“这下可是放心了?”
“嗯!”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只觉从未如此的幸福。
一室烛光里,他抚摸着她如瀑般的长发,只愿时光就此停驻,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