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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见南没了地檀精吸食精气,很快就见好,方子孝不似从前那样终日饮酒抒怀,方见南见他爱惜起自身来。也算了了心事一桩。至于那张暨白,方见南想:就算此生所托并非良人,也大大好过二十岁未嫁充做官妓。况且她也自信这世间未必每个男子都有那本事,能将她欺负了去,再不济,还有方东篱在呢,量他侯门深似海,方东篱也能破门而入搅他个天翻地覆。
这天方老夫子意气风发准备授课,可三伏天里,烈日炎炎,气氛闷得如同蒸笼,农人都归家避暑,田间鸟兽们争相涌向潺潺溪水边,或饮或浸,不愿多做一点动静,只有树上蝉儿们终日鸣响不绝,像是在抱怨天气太热。
学堂里这些学生们平日就自由散漫惯了,哪里吃的下悬梁刺股的苦,不耐烦的抱怨声不绝,方子孝自己也热得够呛,再加上心事作怪,正要休学打发学生们归家避暑去,就在此时,白引凤亲自带着八个家丁送聘礼来了。
他衣着颜色未变,还是青衫长褂,只是换了真丝暗纹的质地,绿玉发冠取下,换了同色青绿丝带系住,这装扮一进门便添了一丝清凉的气息。
家丁将四件用红色府绸五花大绑的木箱子抬到授课的大堂,稳稳落地,卸下大箱上的抬杠,他们自发退下,左右各四在大堂两侧,垂手排开而立,颇有规矩。在这样的大太阳下行走,肩上又负辎重,八个家丁竟没有一个是汗流浃背的样子,说他们一行人远道而来,几个人能相信呢?
白引凤向方子孝行了大礼,方子孝上次见他就着实喜欢,微笑着扶起他。
“伯父,晚辈今日代暨白来送聘礼了!”白引凤说完一并递上礼书。
方子孝笑着接过,并不翻开细看。“你父母身体可好?”
“有劳伯父挂牵,家中二老身子骨硬朗的很。”
学生们见那五花大绑的箱子和系成大红花的绸子,早就猜到这方家的大姑娘终于有人下聘了,大热天里热得烦躁,正愁没个新鲜事儿瞧热闹,随即便有几个起哄的:
“夫子啊,这可是见南姐的聘礼啊,也让我们见识见识如何?”
“是啊,让我们见识见识嘛!”
“来日我们也是要行嫁娶之礼的。”
“呦,你这是急着要娶隔壁那朵儿吧?”
“谁要娶朵儿了……你别瞎说!”
……
“见南姐定亲了,你大哥可要伤心了啊!”
“可不,我大哥可是心心念念要夺了武状元来娶见南姐呢!”
“见南姐姐可是方圆五里最最标致的美人儿,你大哥配得起嘛?”
“我大哥还是方圆十里力气最大的呢,你不服是怎么着?”
“什么方圆不方圆的,昨个夫子讲得方圆是啥意思,你听懂了么你!”
……
一屋子混不吝的少年竟然也如此市井聒噪,乌泱泱的让方子孝头疼心烦,暴躁脾气正要发作,方东篱走入大堂来,手里拿着两方西瓜捡一课桌便坐下,一边啃着西瓜一边扭头示意学生们去后院杀瓜解渴。
之前打探过张家宅邸殷实,方东篱正要看看张家娶妻的诚意有几分,学生们散去一半去杀瓜,剩下的五六人那硬这头皮要瞧这热闹了,方东篱便遂了他们心思,让学生们将摆在最前面的两只木箱打开来看。
这奉上的聘礼实在独到,不同于村里寻常人家的猪羊牛马,更不是都城大户人家的金银财帛,却是那皇族贵胄讨也讨不得,财阀巨贾换也换不到稀罕物什。
只是这稀罕物,也考验送礼的对象识不识货。
果不其然,开箱后学生们连并方家父子都楞了,学生们寻思着夫子这是给闺女讨得了哪家的亲,怎么聘礼如此陈旧。众人眼里皆是不解之色。
“啊哈哈,我说夫子啊,贤婿该不会是收藏古董的商人吧?”学生中一个心直口快的打笑道。方夫子转身坐下,他本就厌恶繁文缛节,只是这嫁娶的聘礼乃是对自己女儿的诚意,不能随意,他也不恼怒,只看那白引凤有何说法。
两个箱子分别装了上好的梧桐木古琴两架。这里地处偏僻,见识过琴艺的年轻人寥寥无几,见过上等好琴的更是一个没有了,也难怪众人不识金镶玉。
方东篱见状内心十分不悦,想那白引凤求亲当晚就展示了一身轻功,和给他们下马威似的。张家府邸殷实,大户人家到底和乡间的村户不同,找几样称心的好东西下聘礼绝对不难,找这两张破琴是来干甚?就算要讨好老父洒脱狂放的闲情逸致,前人那山水字画,瓶鼎砚玉什么的随便从书房捡几样出来,总好过这两块朽木吧?
“我说白凤啊,新婚是大喜的事情,张家拿这旧物来当聘礼怕是不合适吧?”方东篱阴阳怪气的,审视的目光投过去像是责问他。
白引凤天性倨傲,这近百年里在人间历事颇多,知道世人多见识短浅,早先是据理力争,可近些年来明白夏虫不可语于冰的道理,对于那些没有碍到大是大非的对与错已经看淡了,人生在世贵在糊涂不是么?他不屑于与人争辩些什么,可听方东篱张口就故意将自己名字说错,这两把琴于他又是意义非凡,说是自己的亲生孩儿都不为过。另外他身边还有那八个随从听着看着,他这回可不能再装那深沉了。
白引凤正对方夫子拱手一揖,一双星眸直视方东篱,正色道:“上古伏羲氏以玉石制琴,奏出尘之音,洗净众生业障,而后琴艺传于世间,归为六艺之中。制琴,在于择木;择木,以梧桐最优。”说到“梧桐”二字白引凤的神情不由自主的带了一丝自豪。又见方氏父子和屋里的几个像样子的读书人都望着他,兴致盎然的等他说下去,他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
“以古木制琴,琴音沉重,出音略慢,余韵却长,假以时日,方显琴之妙处,此琴于二十年前以五百年梧桐古木制成,音色浑厚,破空而出,余韵可扫千军万马。”白引凤走到色泽稍深的那张琴旁,并不将其取出,指尖注了灵力随意拨动几下琴弦,仅仅几个单音,音符也不成曲调,闷闷声好似雷霆万钧出自苍穹,携着那万物初始的崩腾之气浩浩荡荡而来。
众人只觉心里挨了一记闷锤,身躯仿佛被制成了大鼓,每个琴音都是一记鼓槌敲击,振聋发聩,心脏震颤不已,连呼吸都乱了节奏。屋外蝉鸣戛然而止。琴音止息许久,众人呆若木鸡,不知何时才回过神来。原来朽木不仅可以逢春,还可以有这等感天动地的力量。
白引凤已经将另一张琴取了出来,万般爱惜安置于桌上。“以新木制琴,泛音清亮,音色佳,灵动缱绻。”
此时后院众人刚刚挨了琴音振奋都悉数进了大堂,早忘了夏日的浮躁还有那多汁的西瓜,聚在这一人一琴旁边,脸上都是期许之情。“此琴以三十年梧桐木制成,存世已四百年有余,若是有传情写意之曲,烘托煽情,余音绕梁三日,非此琴不可。”白引凤抬头见众人目中尽是无限期许,嘴角微微上扬,单手御琴起音,并未注入灵力,一曲高山流水于指尖娓娓道来。
琴音绕梁回寰,婉约缱绻令人迷醉,似名伶欢唱引人入胜。不同于方才的亘古之感,满满是清翠卓绝的柔情。淙淙铮铮,若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似松根之微露;滴滴潺潺,润万物于指尖。众人顿觉胸中一股清凉润泽之气洗尽这夏日的闷热,再见身旁的同学师长,互敬互爱之情由衷发出,今日能相聚于此都感到甚是幸运,互相相视一笑,满屋其乐融融。
方见南见白引凤送聘礼而来,早就退于闺房内回避,她还不知道方才那雷震之音出自自己的聘礼,听了这旷世佳作立即安静了下来,门外吹进一丝温风,仿佛是好友来访般不亦乐乎,喜不自胜。
众人各自闭目神游之际,琴音突止。
“……”
“恩?继续弹啊!”方东篱正在兴头上,被断了念想正微恼着,
“……”白引凤收了手,并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
“就是就是,弹下去啊,这位兄台”学生们也都意犹未尽,催促白引凤接着弹下去。
“往下的谱子,在下记不住了。”白引凤眼神流转,说罢起身,将那琴悉心包好,不舍的放入箱中。
“啊呀,可惜啊,可惜……”
众人纷纷感叹,早就忘记了夏日的暑热。也没了刚才的聒噪争吵。
“东篱啊,让南儿去准备酒菜,今日定要狂饮一番啊哈哈”众人见老夫子又要发那几日未见的魏晋遗风了,已是正午,夫子马上要款待来客,都识趣的拜别归家去了。剩余那两箱聘礼还未来得及见识,想来当是财帛细软之类,学生们也都不做细究了。方东篱欲详细询问些事,想到还是先去告知小妹备下酒菜再说,也退了下去找方见南了。
离去的众人连并方家父子三人都未曾察觉,刚刚那琴音引来了多少鸟兽蜂蝶翻飞于屋檐之上,土道两边还有院内花树都多开放了半茬,若是白引凤一曲奏下去,怕是方圆几里的灵兽都要被引来了,那惹人注目的盛况传了出去还得了?
虽然修炼的小妖小灵们都不至于无故加害于人,自毁了多年的道行,不过以白引凤百年来行走于人间的经验来看,妖兽们还是不要与人多有瓜葛的较好。
白引凤怕那方东篱回来了又是难缠,马上开口道:“伯父盛情难却,另两箱是精选的茶礼还有细软,暨白素来思虑周全,只不过贵宝地的风俗怕是并不甚了解,若是还有不曾备下的,伯父交代于我便是。”
见那两架古琴绝非凡品,张家珍重之意甚足,方子孝厌弃繁文缛节,自然也不会做那绷着脸的泰山压顶的架势来作假威风。微微一笑不再多做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