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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若兰出了城后,回庙的脚步在途中一转,先去找住在城外的老家将老家奴。
他想问清楚,想知道父亲为何对待自己如此冷漠,对待卫源那么疼惜,以前想不到这一点就罢了,如今起了疑心,总觉得应该早点查清楚。
卫若兰本想问母亲的陪房并丫鬟们,说不定他们知道些什么,但是舅父心有疑惑都不曾查出端倪,想来他们不知缘由,不然的话他们肯定会告诉舅父,而府里由父母做主,府里的老人和祖母跟前的老人肯定不会告诉自己,以免伤了父子之情。
所以,他就想到了这些老家将老家奴。
祖父留给他的人手有一半住在城里替自己办事,一半住在城外,住在城外的都是年纪极老的人了,他们上了年纪后,腿脚多少有些毛病,卫若兰就每个月发他们月钱,不让他们做活,安排他们住在城外自己母亲的陪嫁庄子里,图个清净自在。
卫若兰没有抱怨父亲对自己不慈,只是滴泪道:“王师傅,我好不容易练了一身武功,想着去围场出人头地,哪知竟不能参加,偏我年纪小,便是花钱也没法子捐官儿。”
这位王师傅是年纪最大的一位老家将,卫若兰幼时的功夫都是他亲手传授。
卫若兰之所以只找王师傅,乃因他和祖父从小一起长大,是卫家的家生子,幼时是祖父的伴读,大些就是小厮、长随、马夫,到最后和祖父一起征战沙场,成为家将,是祖父最信任的心腹,对卫家从前的大小事情应该都知道,卫若兰对他也是十分敬重。
王师傅原有一个儿子早逝,留下的孙子亦早逝,老婆和儿媳如今也都不在了,就在卫若兰的安排下,挪到了庄子上,自有婆子和小厮洗衣做饭,日子过得甚是自在。他素来疼爱卫若兰,也常为卫若兰所遭受的命运感到不平,奈何自己只是老奴,没有多话的余地,见卫若兰找到自己就是一通哭诉,急忙问道:“我的哥儿,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卫若兰低声将自己在庙里跪经,卫源则随父参加皇家秋围的事情说了。末了,他道:“铁网山如今已被戒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倒也神不知鬼不觉。”
王师傅气极拍案,“不是我自夸,二少爷哪里比得上哥儿文武兼备?将来若想光耀门楣,还得靠哥儿。这可是老太爷的原话儿,并不是我胡说!老爷怎么就这么偏心?这几年不给哥儿请先生教导功课我就不说了,横竖哥儿在外头住也常自己读书练武,并未懈怠。只是哥儿好不容易才想着从围场出身,老爷横加阻拦,日后可如何是好?”
卫若兰低头垂泪,模样好不可怜。
半日,他方抬头道:“王师傅,你说,父亲为何如此厌恶于我?如果我做了错事,我日后改了不成么?我今年十四岁,我还想好好读书,好好习武,博一个似锦前程,免得让世人笑话说勋贵之家多出纨绔子弟。”
“不是哥儿之过!”王师傅脱口而出,很快就后悔了,忙掩口不提。
卫若兰心中一动,不顾王师傅脸上的悔色,追问道:“不是我的错,那又是谁之过?好师傅,你就跟我说明白罢,免得我糊里糊涂,不知如何改正。”
王师傅闭口不言,摆手道:“没有谁的错,我是说总而言之,不是哥儿的错。”
“师傅不想跟我说么?不想解我之惑么?”卫若兰一脸悲伤,哽咽道:“从我降生,便在祖父和祖母跟前长大,祖父仙逝时我已十岁,如何察觉不出自己的尴尬处境?出孝后,父亲忙着起复,开春就打发我我去金陵拜祭祖父,便是父亲不提,我也该去给祖父磕头。那时我在金陵老宅里大病一场,足足昏迷了一个多月,小厮报信回京,除了祖母记挂,何尝有人打发三五个人去看看我好是不好?舅父看我功夫好,想让我做一等的龙禁尉,围场是大显身手的好地方,亦是好时机,我万事俱备,只待九月,哪里又料到佛祖托梦给父亲,让我去庙里跪经祈福才能保一家老小平安。山居庙内,每每想到父亲早早花了一万多两银子给二弟买汗血宝马和宝弓,亲自带他随行于秋围,师傅可知我心之痛?”
王师傅越听越是怜惜,面对卫若兰的恳切,他咬了咬牙,仍是摇头不肯说,只道:“老太爷嘱咐过了,这件事永不许再提,以免伤了哥儿和老爷的父子情分。哥儿饶了老奴罢,不管怎样,老爷和哥儿始终是嫡亲的父子,提起往事又有何益。”
祖父交代不许提起?什么样的过往值得祖父临终前不忘下令?
卫若兰掩住心中的波涛汹涌,抬脚往外走,道:“既然师傅不肯说,我就进城找别人问去!或者让舅父向同僚打探。想来事情发生在我出世之前,满朝文武,满城权贵,各家都有自己打听消息的门路,只要事情发生过,总有人打听到些许内情!”
王师傅脸上变色,猛地站起身,厉声道:“哥儿不可!”
卫若兰站住脚,转身道:“师傅莫怪我追根究底,我年纪越来越大了,不再是懵懂无知的稚子,我只是不想受父亲无缘无故的厌恶,我只想查明真相。师傅不肯说,总有肯说的人,府里那么多老人,府外那么多消息灵通的人,我总会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王师傅目视他良久,见他一脸坚决,没有回旋的余地,不由得长叹一声,缓缓坐下,颓然道:“哥儿别去了,免得弄得满城风雨,更伤父子之情,我说。”
卫若兰立刻坐回原处,探身倾听。
“这件事得从十几年前说起,或者说是二十年前。”王师傅苦笑一声,娓娓道来。
卫若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听到的真相竟然和自己偶尔揣测的内容完全不同,父亲怨恨自己的原因竟是二十年前的一个丫头之死。
卫父年轻时身边有个从外头买来的丫鬟,名唤红菱,比卫父大两岁,从八岁就开始服侍卫父,年纪渐长后出落得越发出挑了,也升到了二等丫鬟,但在卫父房里却是一等,总管卫父房里的大小事情,职责大概和宝玉房里的袭人一样。
这红菱是个有心计的,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就和卫父有了首尾,主仆二人温柔缱绻,成日里难分难舍,卫父待她尤其好,无人能比得上。这种事情在大户人家常见,同时也是瞒上不瞒下,卫家上下仆妇丫鬟大多都知道,但摄于卫父的性子,无言敢在当时的老爷太太也就是去世的老太爷和现今的老太太跟前透露风声。
在卫若兰看来,这红菱就是活脱脱的一个花袭人,不过她没有花袭人的命好,毕竟花袭人得到王夫人信任后就不和宝玉狎昵了,减少了被当家主母发现的机会。而红菱则依旧和卫父厮混,在卫父十五岁议亲前夕查出有孕。
红菱有孕,不下于晴天霹雳降落于卫家。
虽说勋贵之家的子弟在未成亲之前房里总有两个人服侍,便是婚前怀胎也是常事,有一碗药灌下打掉的,也有留下的,后者极少数,多是破落户。但是,像红菱这样的却很少见,十三岁的丫鬟和十一岁的少爷成就好事,不管怎么说都是丑事,毕竟爷们还未长成,精水不旺,恐坏了身子,尤其红菱又在议亲的当口闹出身孕来。
卫母又羞又怒,既恨长子心性不定,又恨红菱不知羞耻,当即就命人痛打了卫父一顿,又命人熬了一碗药给红菱灌下去,将之发卖出去,许是药性烈了些,未等卖出去红菱就没了。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陈家当时门第不如卫家,根基不如卫家,家资不如卫家,但已去的陈老太爷简在帝心,双子都高中进士,已可窥见将来之势,和卫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陈氏亦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闺秀千金,卫家自然不肯让红菱一事影响两家联姻,因此对红菱的处置乃是卫老太爷和妻子一同做出来的决定。
卫父年纪轻轻,自幼和红菱相伴,天然有一段情痴,他不敢反驳父母之命,自然没法救下红菱。当然,即使他反驳了也依旧救不了红菱,老太爷已下了死命。这种事在大户人家极是常见,既是大户人家无情,又是丫鬟轻浮不知自重。
前面已说红菱颇具心计,她知自己必死无疑,临死前只向卫父哭诉自己待他之情,又说来世再续。卫父原本对第一个孩子满怀期盼,自然就记住了红菱,也记住了无缘的骨血。他不敢怨恨父母,便将一腔恨意移到了陈氏身上,认为若不是她要嫁给自己,红菱便不会死,孩子便不会被打掉。因此,陈氏进门后他广纳姬妾,死后不到一年便续娶赵氏,亦冷待长子。
再往后,王师傅就没说了,叹道:“老爷性子已成,老太爷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闹得府里天翻地覆,始终无法扭转老爷的性子,只得把哥儿抱到自己身边抚养,临终前将梯己分了,又将老奴这些人留给哥儿,就是怕自己不在了,老爷疏忽哥儿。老奴原不该提起这些往事,老太爷不让我们提就是怕伤了哥儿和老爷的父子情分。谁知哥儿遇到种种不公,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不说,哥儿就去查,去问别人,那不是家丑外扬么?”
卫若兰假装受到打击,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庄子,回到庙里后却是一脸平静,双眸清明。
王师傅没有继续说下去,自己母亲之死亦是一笔带过,这样的轻描淡写,不代表卫若兰不会多想,母亲之死,恐怕没那么简单。
母亲确实有可能是难产而亡,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妇人皆是如此,从记忆里可知自己所在的朝代医术十分落后,不过因难产而不曾死的妇人也有很多,并不是人人难产都会死。结合从王师傅处听到的真相,卫若兰起了疑心,如果母亲当时难产,那么稍一动手脚,她就必死无疑,也有可能她根本没有难产,只是被动了手脚,所以就难产了。
虽然不想把父亲想得那么无情,也清楚母亲确实有可能是因难产而死,但是卫若兰想到父亲的作所作为,仍旧忍不住这么想。
算了,他是父,自己是子,子不弑父,亦不能追究母亲之死,那就想办法出继罢。
卫若兰之前只是起意,如今却是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