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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因记得“秋爽斋偶结海棠社”那句回目,莫非应在此时?越发比别人留心,她离得远,住在园子外,等她到了秋爽斋时,宝玉、宝钗、湘云、三春并李纨都在那里等着了,齐声笑道:“又来了一个,若没了她,诗社可就失色了。”
又都指着李纨对黛玉道:“她毛遂自荐,要掌坛。”
黛玉看了李纨一眼,忽而想起出宫前皇后的一番话,其中单指李纨和探春依从王夫人之意,必重宝钗,趁人不注意,眼光往宝钗和湘云脸上一溜,笑嘻嘻地道:“大嫂子年纪大,又是长,原该如此。不用说,我已知谁是魁首了,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
惜春诧异道:“莫不是姐姐能神机妙算?”
迎春近来跟邢夫人学了些本事,也不若以往那般,闻言笑道:“你若不敢,谁敢呢?我就不信这诗还没做,你就能猜出魁首来。”
宝玉最是好奇,缠着黛玉问是谁。
黛玉清了清嗓子,神色故作庄严,道:“我屈指一算,算得她是魁首。”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一瞧,不是别个,却是宝钗。
宝钗只好笑道:“你这么个雅人儿,别具一番心肠,不知道做了多少令人拍案叫绝的诗词歌赋,何苦在这里笑话我这不大懂的。”
黛玉道:“哪里是笑话,真真是实话,你若不懂,谁还懂呢?不信,走着瞧!”
说着,又兴冲冲地建议各人不用自己的名字,取别号为佳。
众人一想,极口赞同,李纨定了稻香老农,探春定了蕉下客,她原拟的是秋爽居士,取自居所之名,被宝玉笑话一番,方因爱芭蕉而定蕉下客,又被黛玉笑了一回蕉叶覆鹿,探春忍不住道:“你只管笑话人,哪里知道我给你想了一个极恰当的美号。”
众人因问,探春道:“按林姐姐从前爱哭的性儿,定然随娥皇女英一样,想起林姐夫,泪洒在竹上成斑,变成湘妃竹,偏生她如今不爱哭了,又没住在潇、湘馆里头,取个潇、湘妃子的别号竟有些名不符其实。于是,我忽然想起那日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的话,他们称林姐姐为绛珠,绛珠岂非血泪乎?又似不恰,倒不如叫她世外仙姝的妥当。”
听了这一番话,众人轰然称妙,宝钗笑道:“极恰当,极妥当,林妹妹这么个人品模样儿,有一无二,又无半分俗气,可不就是世外仙姝?”
黛玉低头不语。
一时李纨封宝钗为蘅芜君,宝钗又笑宝玉是无事忙,宝玉自号怡红公子,迎春惜春都不肯作诗,宝钗按照他们如今所居的住处随便起了菱洲、藕榭,最后方到史湘云,急急忙忙地道:“你们也给我起一个好的。”
探春道:“云妹妹住在千竿翠竹掩映的潇、湘馆里,只是心胸阔朗不爱哭,也不好叫潇、湘妃子,但云妹妹有魏晋风流,叫竹林游士如何?”
宝玉拍手道:“妙!竹林有七贤,极恰,云妹妹就是有竹林七贤洒脱不羁的性儿。”
宝钗笑道:“你也不多读几本书。”
于是,各人别号定下,又定了诗社的规矩,探春先起一社,拟海棠为题,点香为限,旁人都去苦苦寻思,只有黛玉或是倚着栏杆看院内秋色,或是和丫鬟嘲笑,或是轻抚梧桐,直到众人念完了宝钗的诗,李纨推她的诗有身份,随之念了宝玉和湘云交上来的稿子。
湘云与众不同,一口气做了两首,众人暗暗喝彩。
黛玉见他们都完了,才拿了纸笔一挥而就。
众人看完,齐声道:“好!该当以这首为魁!瞧她还神机妙算不能。”
黛玉心里却想魁首绝不会是自己,也不会是连做两首好诗的史湘云,果不其然,听李纨说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
别人都没接话,只探春道:“评得有理,世外仙姝当居第二,竹林游士第三第四。”
无论谁评,都是宝玉压尾。
宝玉犹在乱叫斟酌,似是对结果不满,旁人都不理他,黛玉向众人道:“如何?可知我前头的话不错,今儿个海棠诗的魁首是蘅芜君。”
宝钗忙倒了一杯酒,道:“谨以此杯相敬。”
众人都是一笑,又限定每月初二、十六两日作诗,起名海棠社,略用酒果,方各自散了。
黛玉一面往房里走去,一面思索今日“秋爽斋结海棠社”之景,新雅别致,各人诗词都别具一格,虽不知原来命运该当如何,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叫潇、湘妃子,而不是今日的世外仙姝。当然,宝钗第一定然不曾改变,这可是李纨和探春评出来的。
才回到房间,雪雁走过来道:“姑娘,吩咐的僧袍僧鞋都得了,业已收拾妥当。”
黛玉忙道:“可单独给行虚小和尚做了?”
雪雁笑道:“做了,做了一身秋天的,又做了一身冬衣,我亲自做的,冬衣夹层里絮着厚薄均匀的新棉花,棉鞋用的也是新棉花。距去年也有一年了,我想着行虚小和尚定然长高了好些,衣裳鞋袜尺寸都放大了些。”
黛玉点头一笑,道:“极好,就这么着,二十五日一早去庙里。”
一语未了,贾母使唤人过来道:“老太太说,才叫人看了,二十五的日子竟不大好,不宜出行,请姑娘改作二十六日为佳。”
黛玉站起来听完,道:“回去禀告外祖母,就说我知道了。”又命雪雁传告众人。
雪雁回转时,不妨撞上在廊下扑棱的鹦鹉儿,不知是那一只鹦鹉屙屎,恰巧落在她肩膀上,气得一面拿手帕子擦拭,一面骂道:“在老太太院子里,一个个的还不老实些儿,到处乱飞,屙在我身上倒罢了,落在别人身上,仔细叫人捉起来拔了毛!”
惊得鹦鹉四散而飞,其中一只嚷道:“姑娘,姑娘,雪雁欺负人!”
黛玉忍俊不禁,隔窗道:“你又不是人,哪里来的欺负人?雪雁说得不错,你们既来了这里就讲究些,可不能随地排泄弄得别人满头腌臜。”
那鹦鹉倒也巧,随即改口道:“欺负鸟,雪雁欺负鸟,雪雁欺负鸟。”说完,停在屋檐上,伸嘴理了理一身羽毛,正欲下来,忽见几只麻雀从别处飞来,往屋檐下钻,立刻扑了过去意图阻止,叽叽喳喳,翻翻滚滚,好不热闹。
笑得黛玉忙叫刘嬷嬷揉肠子,呵斥了几声才拉开鹦鹉和麻雀之争。
贾母在上房听到鸟儿打架,拄着沉香拐,出来观望了好一会,笑道:“好热闹,百鸟来朝,这才是兴旺之象。”
黛玉忙出了房间,谁知却落了满头的灰。
贾母见到,捧腹大笑,忙道:“你快别过来了,我身边有人扶着呢,你爱干净,赶紧叫人烧了热水,仔细洗洗头、洗洗澡,洗完过来吃饭。”
黛玉方告罪回房,洗头洗澡。
晚饭后,临睡之先,湘云今日作诗未曾十分尽兴,便想着做东再起一社,拿白日里海棠社里限定的作诗的日子不当一回事,打发人告诉各处说自己明日在园内摆螃蟹宴,请众人吃螃蟹、赏桂花、做菊花诗,连同贾母等人一起。
黛玉十分纳罕,忙问过来传话的翠缕。
既要请贾母等人,史湘云自然派遣最得力的丫鬟来正院,顺便来黛玉房里。翠缕原是荣国府的家生女儿,和紫鹃等人都一处长大,极是亲密,闻得黛玉问,便笑将缘故道来。
原来史湘云想做东的消息先送到了蘅芜苑,宝钗知道后便去潇、湘馆找湘云,担忧她手里没钱,又怕保龄侯夫人抱怨她,又不能为做一回东道就回保龄侯府问婶娘要钱,也不能问贾母要,说得史湘云也踌躇起来,一时不得妙策,宝钗建议她索性拿螃蟹做主菜,自己家下人田里养着极好的肥螃蟹,叫他们送几篓来,另备些果碟酒水即可,后者亦是宝钗一力承担。
翠缕来时,姊妹二人正在拟菊花题。
黛玉失笑道:“本是姊妹们的顽笑,经你们姑娘和宝姑娘这么一弄,倒成大场面了。”
翠缕道:“就是这么说,我心里也纳闷儿呢。三姑娘跟我们姑娘一样,手里都没钱,几个月才攒下几吊钱,今儿三姑娘弄的那诗社只几样果品酒水,没见谁嫌弃,谁稀罕吃那点子东西?怎么到宝姑娘嘴里竟变成这样了,偏我们姑娘有兴头,感激得不得了。”
说完,径自去了。
黛玉这里一宿无言,次日早起,湘云亲自来请贾母等去赏桂花。
人一多,话便多,本来清清静静的园子瞬间热闹异常,黛玉随着贾母略吃了一点螃蟹的夹子肉,拣了个小巧的海棠蕉叶冻石杯自斟自饮了一杯酒,便去看墙上绾着的题目,拿起笔连续勾了三个题目,不多时就做出来了。
经誊写后评选,黛玉一举夺魁,前三甲皆是她做的诗,旁人都赞公道,黛玉心里虽然极是得意,嘴里却少不得谦逊一番。
接着吃螃蟹,又做了一回螃蟹咏,这回却是宝钗做出绝唱。
宝玉仍是压尾,不以为意。
新近在丫鬟中风头正盛的小红走过来,因说凤姐服侍贾母等,不曾好生吃,特特地来要东西,湘云忙叫人装了十个极大的螃蟹,小红叮嘱道:“奶奶说了,多拿几个团脐的。”
众人和小红不熟,装好后也没留她。
吃喝时,众人不免想起平儿来,李纨道:“那是个好丫头,我原说她好体面模样儿,谁见了不说是奶奶太太,偏生落在屋里使唤,命着实不好,谁知她竟是有福气的,早早儿地出了府,做了正经的掌柜娘子,再过几个月,她那儿子都周岁了,也不过来给咱们磕头请安。”
湘云道:“可不是,上回我送几个姐姐戒指,原想给她的,谁知她不在,便给小红了。”
迎春却道:“这话却不对,平儿便是进府来,也是该给二嫂子请安,再往上就是老太太和太太们,咱们这里见不见她都无妨。”
李纨听了笑道:“听听,这才多久,就知道护着嫂子了。”
迎春低头一笑,摆弄眼前的酒盅,又亲自掰了一个螃蟹。凤姐虽待邢夫人态度依旧,到底不如以往那般目中无人了,眼里心里只顾着王夫人了,她偶尔也去东院里请安,见迎春跟邢夫人学习如何管家理事,少不得凑了一回趣儿,她是嘴甜心巧之人,一来二去,婆媳姑嫂倒是比往日亲密了几分,她也想着迎春说一门对贾琏有益的好亲事。
迎春本是心中有丘壑的人,尝到了甜头,胆气愈壮,也便不再退缩,对邢夫人和凤姐都上了心,每常闲了,做些精致针线给她们婆媳和大姐儿送去,今儿听李纨的话,如何不清楚李纨总是在众人跟前抬举平儿却贬凤姐的心思。
众人闻声见状,都是一笑置之,不曾放在心上。
邢夫人和凤姐知道了,都在自己屋里对心腹大丫鬟道:“不枉疼她一场,也知道在人前说几句人话了。”由此可见,婆媳二人对迎春先前的不满。
第二天贾母还席,来了一个刘姥姥,跟着又热闹了两天,等不到结束,黛玉就启程出京。
那几只鹦鹉自然随行。
可巧秋围在即,御林军再次巡山戒严,刘嬷嬷下车同云青说明缘故。
云青想了想,对着黛玉之车行了礼,温言道:“皇后娘娘交代了,倘或静孝县主来庙里祭祀林公,仍叫县主上山,等到秋围时接县主下山去看狩猎。”
车内陪伴黛玉的紫毫代黛玉致谢。
上了山,进了庙,见过百苦大师等人,黛玉依旧入住先前的住处,行虚小和尚过来听唤,攥着黛玉给他的糕点,笑道:“檀越,上回那位男檀越昨儿也来了,住在师父的禅院里,师父吩咐小僧跟檀越说一声,仔细冲撞了倒不好。”
黛玉便知是卫若兰了,含笑答应,忙命人将僧袍僧鞋分送各处,一秋一冬两套衣裳单给行虚,叫小太监送去。
行虚眼圈儿一红,哽咽道:“小僧旧年才穿了新衣裳,没想到今年还有新衣裳穿。虽然师父教导小僧说不能为外物所扰,但是小僧仍然欢喜得很。”
黛玉摸了摸他的光头,笑道:“你还小,不尝遍红尘滋味,如何出世入门?”
行虚一想不错,便不再因得到新衣心生欢喜而忧了。
行虚走后,黛玉重新更衣梳洗,正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忽见鹦鹉儿扑棱棱地飞来,大叫道:“坏人!坏人!坏人来了,姑娘快躲躲!”
黛玉纳闷道:“什么坏人?你们原是这山庙的鸟儿,庙里哪有什么坏人?”
蓦地想起这几只鹦鹉抓的金冠,莫不是这坏人说的是金冠之主?仔细想想,庙里除了自己这一行人,也只卫若兰了。念及于此,黛玉忙将自己的猜测说给刘嬷嬷听,问道:“那个金冠嬷嬷带来了不曾?若带来了,叫小太监拿去问问,趁早儿还了。”
刘嬷嬷自告奋勇地道:“这事不能叫别人知道,我去。”
那金冠黛玉不许进自己屋里,刘嬷嬷就收在自己房里,又怕留在府里叫人看到,出京时就带过来了,装在盒子里拿到卫若兰所居之所。
卫若兰吃了一惊,难掩心中喜悦,作惊讶之态道:“前些日子确有一只鹦鹉趁我不妨抓了我的冠去,原来落在了林姑娘手里?”想到这里,卫若兰心里暗赞那几只鹦鹉,好鸟儿,不愧是好鸟儿,明儿弄些好食物与它们吃。
刘嬷嬷却有些不信,道:“是在我手里。公子那冠是什么模样?有什么精奇之处?”
卫若兰闻言笑道:“也没什么精奇之处,金子还罢了,分量轻得很,也就工艺精巧,倒是上头镶嵌的一颗红宝石略重些,乃是陛下赏了给我的。”
刘嬷嬷听了,方打开盒子。
卫若兰看过后接在手里道:“正是这个,我道再也寻不回来了,心里可惜了好几日,天缘凑巧,竟在林姑娘手里。只是我心中有一个疑惑,那鹦鹉抓了我的冠去,怎么反倒落在了林姑娘手里?林姑娘又怎么知道是我的?”
刘嬷嬷尚未回答,就听窗外鹦鹉道:“坏人!坏人!嬷嬷快跑!”
刘嬷嬷指着窗外道:“这几只鹦鹉儿和我们姑娘熟,常从铁网山飞到京城里找我们姑娘顽,故那金冠落在我们院子里。又因它们天性通灵,认出了公子,我们才知道。”
卫若兰感激不尽,随手将盒子放在旁边,向刘嬷嬷道谢。
刘嬷嬷道:“我也有一个问题请公子解惑。”
卫若兰忙道:“嬷嬷请说。”
“好好儿的,这些鹦鹉口称公子坏人作甚?虽知它们如今平安,但是我们养了它们这些日子,最怕被人捉了去。”刘嬷嬷瞅了卫若兰一眼,猜测其中缘故。
鹦鹉隔窗道:“坏人!坏人!坏人捉我!”
刘嬷嬷眸子里闪过一抹精光,卫若兰心叫不好,道:“先前瞧着这几只鹦鹉眼熟,正好一门轻功大功告成,就想试试功夫,才捉了它们,见是庙里的鹦鹉,喂了一顿食水就放它们走了,也是那时抓了我的冠以作报复。”
得到解答,刘嬷嬷不再逗留,恳切地道:“既如此,明儿还请公子对它们手下留情。”
卫若兰自是一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