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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太太和卫源出事时,卫若兰避嫌不出面,一是母子二人牵扯进谋逆大案,长泰帝未曾株连九族已是格外宽厚,二是母子二人被收监后尚未发落,卫若兰自然不会替他们奔波找寻门路,只是命人打点了一下牢狱,令他们免受狱卒的欺凌,事实上就算有门路可走亦难减轻他们的罪过。然而,卫大伯出事卫若兰却没有像卫大伯自己心里想的那样置之不理。
当他和黛玉得知卫大伯的遭遇,立刻便收拾东西回家了。
冬日寒冷,狱中可想而知,黛玉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迅速打点出四份东西,包括棉被、冬衣、炭火和吃食,她心细似发,又准备两个红泥小火炉和两把铜壶,以便卫大伯父子和卫太太婆媳在狱中使用热水,又叮嘱管家每日按时送饭菜与他们。
卫若兰一一检查过,亲自送到刑部大牢。
以他如今的地位,刑部大牢的狱卒十分奉承,如何会阻拦并加以为难?甚至在刑部大牢人满为患的情况下,给卫大伯父子和卫太太婆媳分别安排了单独的牢房,平时饮食亦不似别处那样糟烂。当然,如果没有卫若兰的打点,狱卒绝不会如此。
卫若兰被狱卒毕恭毕敬地迎进去,沿途各个牢房都挤满了人,个个蓬头垢面,满身狼狈,原本华丽富贵的绸缎衣裳皱巴巴的,沾满灰尘泥垢,佩饰多已不翼而飞。
卫若兰目不斜视地穿过过道,眼角余光颇看到一些熟人,诸如齐淑妃的娘家人、吴贵妃的娘家人、明孝郡王和明悌郡王的岳家人、卫源的岳家以及明孝、明悌两位郡王麾下的不少心腹如贾雨村傅全傅试之流,参与的没参与的平时为官做人哪个手里都不干净,皆被长泰帝查了个底朝天,男丁关押在此处,女眷们关押在女监,下场远较宁荣二府抄家时为惨。
几年前贾史王薛几家虽然抄家,但是长泰帝额外恩典,女眷们都是关押在府邸后院下人房中,不似此案中女眷悉数入狱,备受□□。
另外,女眷们在牢狱中无论是否遭受欺凌,在世人眼里都已是残花败柳。
卫若兰抵达卫大伯和卫源牢房门口,就听到卫大伯疾言厉色地数落卫太太和柳氏之过,又骂卫源其心可诛,竟趁自己不在家时做出这等辱没祖宗的十恶不赦之罪。
卫源耷拉着脑袋坐在角落里,不敢吭气,不敢出声,神情又是狼狈,又是后悔,可是比起卫若兰沿途中见到的那些人他显得光鲜多了,卫若兰派人送来给他的青绸棉衣裤上并没有明显脏污,仅仅是席地坐卧带来的灰尘。
卫大伯坐在粗木搭的床榻上,口沫横飞,正欲继续,听到开门声,抬头看到卫若兰,猛地站起身,他起得太急了,脚下一个踉跄,往前就要栽倒。
眼看他就要作五体投地之状了,卫若兰在狱卒的惊呼声中出现在卫大伯跟前将之扶起。
“元芳!”卫大伯激动不已,一把抓住卫若兰的手臂,“你快想办法把我救出去!这几年我在金陵结庐守孝,不理俗事,对京城中的事情一无所知,从来没有参与谋逆案!”
卫大伯因为守孝三年的缘故,身形本就比卫母仙逝前瘦削了几分,千里迢迢返回京城,尚未归家便先入狱,吃不好睡不好,还要担心前程,更觉清瘦憔悴,但是他毕竟从武,所以手劲很大,即使卫若兰武功高深,仍觉得手臂隐隐作痛。
不等卫若兰反应,卫大伯痛哭流涕地道:“元芳,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因为心里不忍二弟断嗣就同意他托梦之求将你过继出去。”
卫若兰听了这句话,竟形容不出自己心里的滋味,分不清是嘲讽,还是伤感。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出继的来龙去脉了,他分明只是传音入密,并且以卫成之名道出自己看中的人选,最终决定将自己过继并假借托梦把原因推到卫成头上的是卫大伯自己。
最让他觉得讽刺的事情是,从他有记忆以来,卫大伯头一回和他这般靠近,头一次在他跟前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和言语,头一回认可他,哪怕这份真实和认可是求救,是想让自己助他脱离苦海,也比从前的冷淡强了十倍。
想到这里,卫若兰微微摇了摇头,卫大伯见状,以为他是拒绝了自己的恳求,心中不由得又慌又乱,慌乱中又涌出三丈怒火,厉声道:“虽说名义上我并不是你父亲,但从血脉而言,你是我的骨血,难道你竟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父遭受如此噩运而不闻不问?”人生在世,没有人不畏死,卫大伯怀着东山再起的心思回京,如何甘心受卫源连累?
卫若兰眉眼平淡,脸上没有一丝恼怒,亦没有反驳,而是吩咐跟过来的亲兵将棉被、冬衣、火炉、铜壶、炭火和吃食一一拿出来,该放榻上的放榻上,该放地上的放地上,该放桌上的放桌上,火盆里燃着上等木炭,不多时,寒冷的牢房里便多了几分暖意。
接着,卫若兰扶着卫大伯坐在榻上,又解下自己身上的新貂皮大氅给他披上系好,如此不急不缓的态度和行为愣是让卫大伯说不出一个字,瞪着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卫大伯这才发现,眼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稚嫩和轻狂,也不再是那个倍受自己漠视的世家子弟,他眉眼俊秀,身姿笔挺,一身的威仪,屹立在脏乱的牢房中,依然风度闲雅,宛若雪中一株青松,不畏寒风之欺,不怕暴雪之压。
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几个狱卒暗地里撇撇嘴,他们虽是狱卒,但因看守的落魄官员及其子弟家眷不计其数,对京城里的事情颇为了解,心想卫大伯就是后悔把卫若兰过继出去也没有用了,又不能过继回来,偏偏他还在侄子跟前大呼小叫,实在是让人鄙弃。卫大伯昨日傍晚入狱,卫若兰今日一早就从城郊赶过来,如此上心,卫大伯竟然不满,实在是不知足。
卫若兰却是心平气和,垂首侍立在卫大伯跟前,道:“伯父息怒,此案牵连甚广,一时半会不会来审问伯父,这里我已打点妥当,请伯父耐心等待,当今圣人英明神武,定会命忠顺亲王秉公处理,绝不会姑息任何一个罪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对于伯父的担心,侄儿认为伯父不必如此,正如伯父所言,伯父这几年远在金陵,行孝子之责,兼直隶田庄并不在府中,亦不是伯父所为,依侄儿猜测,应该不会连累到伯父。”
听了这番话,卫大伯喜道:“当真?”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谋逆案连累自己落到贾政那样的下场,心里惶惶然的没个着落,不然也不会色厉内荏地对卫若兰发脾气,毕竟他也曾袭爵为官,怎会不懂激怒卫若兰的后果?
卫若兰点了点头,他早早就和黛玉讨论过这件案子,虽说私兵养在卫太太的田庄里,母子二人是罪魁祸首,必受严惩,但是他们献媚明悌郡王后撤出自己人处处有据可查,卫大伯也的确不在京城,以他想来,纵使长泰帝这次要杀鸡儆猴,也不会安个死罪给卫大伯。
当然,这只是他们夫妻二人的猜测,如果所料有误,不管卫大伯是收监、入官,还是流放,他们都会仔细照料,绝不会撒手不管。
卫大伯飘荡在半空中的一颗心落了地,正打算让卫若兰在长泰帝和忠顺亲王跟前替自己求情,角落里的卫源突然窜了出来,道:“大哥,我呢?求求大哥伸一把手,我们娘儿俩也是无辜的呀,起先只是孝敬明悌郡王爷,哪里知道会出这种事!”
此时此刻,卫源再无昔日在卫若兰跟前的那一点因父亲选择留下自己袭爵而产生的洋洋自得,他搓着手,觉得手脚都没地方放。
卫若兰看着他,淡淡地道:“我记得从前我就提醒过你,不要急功近利,不要搀和进这些事,也曾嘱咐过让你耐心读书,等几年再出仕,可是你和大太太置若罔闻。如今出了这等大事,让我如何伸手?谋逆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私兵是养在大太太的庄子里,哪怕你们说献给了明悌郡王,可如果没有你们献的庄子,如何招兵买马?”
卫若兰心里直叹气,卫源真真是自寻死路。
虽然这些年的确和卫太太母子不睦,两家亦曾生了不少是非,但是二人毕竟曾是同父异母的嫡亲兄弟,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这个年纪就命丧黄泉?卫若兰自认已是心地冷硬无情,可是面对白发苍苍的白大伯和年纪轻轻的卫源,难免生出一份源自血脉的忧心忡忡。
卫源用力摇头,满脸都是泪痕,他不过比卫若兰小一岁而已,如何承受得住这般罪名?
卫大伯深恨卫源惹是生非,入狱以来自己对他又打又骂,可是想到自己已经没有其他儿子了,仍是保住卫源的性命要紧,忍不住道:“元芳,我们父子俩的命可就指望你了!看在你祖父祖母的份上,看在咱们卫家长房只此一脉的份上,你千万不要袖手旁观!”
卫若兰叹道:“圣人已经下了旨意,必须严查、严办,满朝文武人人自危。我现在有一个月的假期,明面上是体恤我前些日子的出征之苦,何尝不是因为你我是堂兄弟,所以特地许我此假以避嫌?我只能让你们在牢狱里好过些,对于案情我无法伸手。伯父确实与此事不相干,罪过自然轻些,而你则不然,我怕是无能为力,只盼上面网开一面。”
事实上,长泰帝丝毫没有网开一面的意思,这次的手段比之前几年处置公侯之家的时候凌厉果断了许多,经过一个月的审理,除了已圈禁的两位皇子,其他各家的处置都下来了。
吴贵妃和齐淑妃虢夺去封号,贬入冷宫。
吴家男丁十六岁以上者流放粤海,十六岁以下者和女眷人等皆贬为庶民,三代不得科举出仕,并令其择日返乡,其家产查抄、下人变卖。明孝郡王的妻族亦是如此。
齐家也被查抄了家产,奴仆作价官卖,但是男丁十六岁以上者却是判了斩立决,十六岁以下者及其家眷皆流放北疆,三世不准赦。明悌郡王的妻族亦获此罪,甚至受齐家牵连,皇太后的娘家李家也落得一个罢官抄家的下场,并没有因为皇太后而得到赦免。
两位皇子及其母族、妻族和皇太后的娘家都落得如此下场,别人又怎会从轻发落?
贾雨村傅全傅试之流和柳家皆是为官者革除官职,抄家流放,其余家眷无论男女皆入官为奴,和下人一起作价官卖。
卫家的罪过更重些,特别是卫太太和卫源,长泰帝本欲重罚,判其秋后问斩之刑,但念着卫若兰的功劳,又确实清楚卫太太和卫源是明悌郡王的弃子,在此次谋逆大案中的所作所为反不如怂恿明悌郡王的贾雨村之流,故而判母子夫妻三人流放三千里,家财充入国库,下人变卖,独卫大伯一人得以赦免流放之刑,令其还乡,永世不得回京。
一场牵连后宫和朝堂无数人等的谋逆大案,在初春之际尘埃落定。
别人或是欢喜,或是忧伤,且不多说,唯有卫若兰和黛玉齐齐松了一口气,即使他们都明白卫太太和卫源夫妻罪有应得,也不希望他们被判死罪,大概这就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罢。
出乎意料的是,卫大伯出狱的第一件事竟不是给妻儿送行,而是给了卫太太一纸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