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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天涯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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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更深露重。

    里屋的灯火还亮着,姚嬷嬷轻打起帘子,看见明霜正歪在床上,并未入睡。

    “小姐。”她披上外衫,走到床边坐下,“有心事么?”

    明霜抬起头,朝她伸出手,姚嬷嬷便轻轻抱住她,搂在怀里,缓缓拍着她胳膊。

    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问道:“阿嬷,我是不是很招人讨厌呢?”

    “没那回事。”姚嬷嬷拿下巴抵着她额头,“咱们家小姐是大吉大利之人。”

    明霜埋首在她胸前,“那为什么在明家,母亲和明锦不喜欢我;到了江家,江老爷也不喜欢我;上刑场的时候,很多人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人……”

    “这个不是您的错。”姚嬷嬷搂着她轻晃,“世上的人有千千万,谁也没办法做到让所有人都喜欢他,不是么?”

    似乎过了很久,才听到她轻轻一声叹息。

    “阿嬷,我想回家。”

    明霜蹭了蹭她脖颈,缓缓道:“我想家了……”

    姚嬷嬷微微一僵,“小姐……您不等江大人了?”

    “我现在没办法等他。”她低下头去,幽幽的叹气,“我不想应付这样的家人,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和我一样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之下。”

    既然别人不喜她待在这里,那么,她也不要再看别人的脸色。

    十九年里经历的那些变故,把整个人都磨得疲惫不堪,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平淡淡的度过后半生。

    明霜默然地把手放在小腹上,闭上眼睛。

    她要给她的孩子一个最好的家,安安稳稳的抚养他长大,倾尽所有去喜欢他,给他身为母亲该有的温暖。

    他会是一个健康的人,开朗,快乐,满怀希望。

    承载着她的所有,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知道她最近过得并不开心,毕竟是有身孕的人了,长久抑郁下去,会对孩子不好。姚嬷嬷自然希望她能高兴起来。

    “可是……长途跋涉,可否会动胎气?”

    “没关系。”明霜伸了个懒腰,眸中忽然发亮,“我们可以慢慢的走,看一看沿途的风景,等身子重得走不动路的时候,咱们也到了。”

    “好。”姚嬷嬷听完,自然没有二话,“只要您喜欢,去哪儿我都陪着您。”

    这件事就如此决定了下来。

    春暖花开,满地铺着杏花和桃花,一片荒凉。

    她的院子很冷清,饶是动身离开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临行前,明霜坐在桌边,笔握在手中,她迟疑了很久,在白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写完又摇了摇头,点了火把纸烧掉。

    火舌吞得很快,原地里只剩下灰烬。

    赵良玉准备好的马车已在角门外等候,未晚搀扶着她坐了上去。这个在京城替她打点好一切,无数次出手相助的中年管事,带了几分不舍地,将那一盒子的银票交到她手里。

    “小姐您……真的想清楚了么?”

    卖掉这间苦心经营了那么久的商铺,他一定比她还难受。明霜觉得愧对于他,“良玉,这些年来,你辛苦了。”

    “我没事。”赵良玉抬袖拭了拭眼角,含笑着与她两手相握,“正好岁数不小了,我也想回家过几天清静日子。”

    明霜拍拍他胳膊,“照顾好妻儿,人生还那么长,总有一日咱们还会见面的。”

    他眼圈微红,重重点头,“您也是,要保重身体啊!”

    车帘子放了下来,清脆的马蹄声在晨色中响起,车轮滚动,卷起团团烟尘。繁华的街市,亭台楼阁,高柜巨铺一并被抛在了脑后。

    明霜从车窗外望出去,这座曾带给她欢笑也留下过伤痛的都城在视线中渐渐远了,远到再也看不见轮廓,最终隐没在春季茂盛的花木之后。

    *

    江言是在第二日才知道明霜离开的事,下人拉着他去房里看时,屋子已经空了,但凡是常用之物都被人带走了,他这才发觉不妙,急忙去找江致远。

    听到这个消息,江致远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不以为意,“人走了就走了,你慌什么!”

    “爹,是你把嫂子给气走的!”他咬咬牙,“……等大哥回来,我拿什么向他交代!”

    江城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照顾嫂子,现在弄成这样,他实在是没脸面对他。

    “与我何干?又不是我赶她走的。”说完,他又啧啧冷哼,“现在这些年轻人脾气也真够大,说不了几句就要离家出走。”

    江言又气又无奈,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于明霜自己完全不了解,会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统统毫无头绪,更别说找了。

    怎么办,要不要告诉江城?

    他咬咬牙,转身准备去写信。

    “你写什么!”江致远一把拉住他,“城儿还在剑南剿匪,你也不怕害死他么?”

    “可是嫂子不见了,眼下生死未卜,等大哥回来,他会急死的!”

    “什么生死未卜,她那么大个人了,用得着你关心?”江致远沉声道,“城儿如今正是在紧要关头,你若写封信去让他分心,届时出了事,又该如何是好!?”

    江言听之一怔,似乎没考虑到那么多,他咬着下唇,踌躇迟疑。

    父亲的话不无道理,可是也不能就这样丢下明霜不管。

    他在信纸前,思索再三,最后只得这么写:

    “哥,嫂子若是突然不见了的话,你一般会去什么地方找她?”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江城才把剑南的事处理完毕,参军便告诉他有家书寄到。

    展开信纸,看到这白纸黑字,他手脚瞬间一片冰凉。

    等了四个月竟等来这样几句话,没有头没有尾,什么缘故什么起因,统统都没有。江城连想也没想,把善后的事全交给了副使,立刻牵来马匹,连夜往回赶。

    从南往北,饶是不休不睡,也要用上二十来天,策马狂奔的途中,他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的猜测种种可能。

    此前不曾收到一封家书,甚至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他心急如焚,只恨不能生出双翼,一夜之间飞回京城。

    一路疾驰,终于在月初赶到汴梁,此时距离明霜离开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江城来不及入宫面圣,于大门前翻身下马,急急走进府中。

    时隔数月,家里已经变了一个样,跨院中住着从前江家的旁支亲戚,数量之多,令他瞠目。

    这一瞬,江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袖下的手已紧握成拳。

    不难想象,她在如此环境之下,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江言得到下人禀告,匆匆跑出来迎接他。

    “哥……”

    察觉到他眼底的慌张,江城抬手在他脑袋上摁了一摁,并未多言,亦不去找江致远质问,只命他把家中的管事找来。

    这个人姓冯,并不是之前他安排的那个总管,想必是被江致远换掉的。

    江城冷眼看他,开门见山就问:“少夫人呢?”

    望着这个满身风尘,形容憔悴,目光却锋利无比的大公子,管事当下背脊发凉,支支吾吾,连头也不敢抬。

    “少……少夫人……她走了。”

    江城心头一滞,尽管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仍旧让他怒不可遏。

    “去了何处?!”

    “这……这个……卑职不知道。”

    “那她因何离开?”

    管事屏住呼吸,“这个……卑职……卑职也不知道……”

    话音刚落,小腹上一阵钝痛,管事被他一脚踹到在地,呕出血来,疼得满地打滚。

    江城狠狠撩袍,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怒目而视:“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我就不能动你,要杀你轻而易举!”

    管事捂着肚子,颤颤巍巍爬起来,跪在他身下,一个劲儿地叩首,“大公子息怒,小人……小人是真的不知啊……少夫人……少夫人是自己走的。”他双眼躲闪,半晌才说道:“不过……老爷平时,是、是了吩咐小人一些事,可……可都是老爷的意思,小人真的不是有心的!”

    江城神色一凛,疾声问:“什么事?”

    “是……是……”管事吞吞吐吐地将此前扣下明霜和他书信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江城听完不禁呆愣住。

    原来她一直都有写信的么?

    他猛然上前一步:“那信呢?!”

    “信、信还在……信使那儿。”

    江言颦眉喝他:“还不去拿来!”

    “是是是……”

    管事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不多时又步履蹒跚地跑了回来,手里攥着厚厚的一叠书信,统共有十来封。

    他接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无比沉重,迟迟没打开。

    第一封信,是在他走后七天时写的,笔锋灵动,字迹清晰。

    她说门前的杏花在他离开的第三日就开花了,白猫生了一窝小猫,一到夜里满院子叫,连觉也睡不好。

    第二封信,是接着上一封不久落笔的。

    她吃了不少补品,身子已经养好了,问他有没有到剑南,习不习惯那里的生活。末尾有一句话:“夜里梦见你了,望安好。”

    第三封,她在信上写:“你爹爹真难讨好啊,他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或是喜欢去的地方?告诉我好不好?”

    第四封,三月初的时候:“大夫今天来把脉,说是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不过公公好像不大喜欢,他说不会给孩子上族谱,我就没告诉他……”

    第五封,笔锋已愈渐潦草:“你有收到信么?家里来了不少人,不知为什么他们总避着我,我想搬出去住几日……”

    第六封,信纸上有水渍晕染过的痕迹:“你多久能回来啊?”

    “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