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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检查结果还算乐观,许阿姨的癌细胞没有扩散。白梓岑和梁延川刚到医院的时候,许阿姨就已经清醒了。
因为记者的采访,成峰建设里那些患了重病的老员工情绪都有些激动,在与厂方代表人协商的过程中大打出手,不止许阿姨,好几个人都受了伤。梁延川协同警方去处理后续手续,而白梓岑则是留在病房里继续照顾许阿姨。
中途的时候,白梓岑刚一出门,护士就叫住了她。她公式化地从服务台里拿出一张收据单,摊在白梓岑面前:“小姐,你是461床的家属吧,麻烦您过来缴纳一下手续费。病人刚才接受了急诊,并做过身体检查,这些费用折合在一起,一共是2830元,请尽快缴纳。”
护士把收据单塞进白梓岑的手里:“走廊一直走到底,出门左拐就是收费区了。麻烦您抓紧缴纳费用,这样病人才能尽快用药。”
“好的,我知道了。”白梓岑接过收据单的那只手有片刻的迟疑。
在往收费区走的路上,白梓岑抠着手指,拼命地计算着。她身上只有150块钱,银行卡里的工资也是月结的,上个月才全部用来给白梓彦交住院费了。现在的2800块钱,一时间她还真难掏出来。
白梓岑是没有积蓄的,她所有的钱都用在了白梓彦身上,为了给白梓彦换一床更舒适的被褥,她会愿意啃一个月的白面馒头。为了给白梓彦请一个更好的护工,她会腆着脸在公交车上逃票。以前,读大学的时候,白梓岑就拼命想着自己读书出来了,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了。只是后来进了监牢,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也一并磨光她对未来的期待。
现在的她,就想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懦弱地活着就好。
她能苟延残喘的活着,但许阿姨却使不得。她有骨癌,离了药就会病发。许阿姨对她有恩,白梓岑无论如何都是要给她用上药的。即使是跪在地上去求别人施舍,白梓岑还是会愿意卑躬屈膝地做到的。
白梓岑没办法,只能问同事借钱。可做她们那一行的积蓄也不会太多,凑来凑去,她也就只凑到了1000块钱不到。剩下那1800块钱,白梓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她靠在医院二楼的窗台边,眼神无助地望着窗外。心里累,身上也没力气,白梓岑的身体就一直顺着墙壁往下滑,直到整个人都呈一副脱力的状态,蜷缩在墙角。
白梓岑很想哭,但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以前跟着梁延川的时候,她随随便便留几滴眼泪就能让他心疼得半死。然而这么多年过去,白梓岑都已经学不会哭了。
适当的角度下,白梓岑能够洞穿底层公园的所有风景。彼时,梁延川正站在一群警察周围,不知道攀谈着什么。他严肃正经的样子,让白梓岑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是回到了五年前,那时候他只是个律师,而她也只是一个简单的大学生。她会趁着他工作的时候,偷偷跟在他身边捉弄他。她会趁着他午休的时候,偷偷送上自己亲手做的午餐给他。当然,那也只是从前罢了。
白梓岑犹豫了许久,终究是从墙角里站了起来。她半仰起头,舒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往楼下走。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旧是知道。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靠他。无论梁延川愿不愿意卖她这个人情,她都要试一试。因为对她来说,尊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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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梓岑走到梁延川面前的时候,他正和一群警-察在商量后续起诉成峰建设的事宜。白梓岑的到来,几乎是措不及防的。
“小姐,你找谁吗?”有警-察率先注意到了白梓岑,问道。
白梓岑低垂着眼睑,语气拘谨:“我找梁延川,梁检。”
年轻的警察闻言就往人群里喊,“梁检,这里有个小姐找你呢。”
“喂喂喂,胡说什么呢,什么小姐找梁检啊,这说起来多难听啊。人家梁检可是黄金单身汉,可不找小姐玩……”有人明显曲解了年轻警察的意思,热闹地开着玩笑。
“得得得,是我说错话了行吗?”年轻警察只得赔笑。
白梓岑不敢说话,坐牢那几年的经历,导致白梓岑碰上警察就害怕。警察说什么,她就只敢瑟瑟缩缩地站着,像个一动都不会动的木头人。
梁延川拨开人群看见白梓岑的时候,她依旧维持着紧绷的模样,呆愣愣地站在人群里。身旁,警长还有声有笑地跟他说着话,但见到白梓岑之后,他脸上的笑容就瞬间冻结了。
他在离她半米的地方停下,冷着嗓音说:“这里人多,有什么事,我们走出去再说。”
“好。”
白梓岑觉得,他大概是怕她丢了他的脸面,所以才想避开所有人吧。毕竟,和她这样落魄的人有关联,真的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走到一处松林密布的小径里,梁延川才慢慢地停下了脚步。白梓岑跟在后面,也很识时务地停下了步伐。
梁延川回转过身,面朝向她:“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梁延川原本背逆着光线,这甫一转头,日光就顺着他的肩膀,扬扬洒洒地落在白梓岑脸上。她的侧脸一面朝阳,一面背阴,却是好看得不可方物。
阳光如针芒般扎进白梓岑的眼睛,她睁不开眼,只得半垂着脸,连声音都是闷闷地:“我、我想找你借点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梓岑曾预估过两种唯一的可能。一则,他断然拒绝她,不留任何余地。二则,他本着人道主义施舍点钱给她。两种可能性之下,白梓岑都已经做好了完美的心理准备。反正她都已经是低到尘埃里的人,这一点尊严,她随便摒弃了也罢。
得闻白梓岑的话,梁延川只是低低地笑了出来:“白梓岑,我为什么要借你钱?”
白梓岑一时哑口无言,很久之后,她才像是从牙缝里憋出了一句:“许阿姨的病需要用药,我身上的钱不够了。我哥一直在住院,我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了,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那四个字憋出来的时候,白梓岑带了一点细微的哭腔。然而,在梁延川的脸上,白梓岑仍然看不见任何一丝松动。就好像他天生是那副铜墙铁壁一般的模样,无论白梓岑如何哭喊,他都不是那座能被孟姜女哭倒的长城。
许阿姨用药在即,白梓岑真的拖不下去。她思考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凑近梁延川,用枯槁的双手抓住了他的袖口,轻微地晃了晃:“梁延川,就当是我求你。许阿姨是那个你负责案子的受害者,我相信你一定会愿意帮她的。我只要1800块,1800快就够了。我一时间真的很难凑齐那些钱,真的求你帮帮我……”
握着梁延川袖口的那双手被猛地甩开,白梓岑没站稳,险些栽倒在地上。
“白梓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凭那些你怀着企图接近我的过去?还是凭我们曾经躺在一张床上的露水情缘?”他用力将她往前拽,左手蛮横地攥住她的下颌,指节咯咯作响之间,白梓岑只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要被他捏成粉碎。“从五年前的那一晚,你告诉我,你是为了复仇才接近我的时候,我就再也不可能帮你了。说起来,我还真是要谢谢你,谢谢你能让我在五年后,还能一如五年前那样恨你。”
说完,他就毫不留情地松开了手。身上脱力,白梓岑如同一只断线的木偶,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现下,身体的疼痛已然麻木,她只知道,心……疼到颤抖无力。
他挺直了脊背,居高临下地看着颓坐在地上的她:“白梓岑你要记住,我只是负责这个案子的检察官,而非你的亲人。我对待你就像对待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没有任何需要施舍帮助的理由。我只是一个检察官,不是一个到处播撒恩德的慈善家。这个官司里受害的人那么多,不可能谁问我借钱,我就会借给她。况且,就凭你白梓岑以前拿我当猴耍,我就绝不可能帮你。”
“白梓岑,你何必自取其辱。”
梁延川说完这些话的时候,白梓岑只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他了。他以前说话的时候,不会这么咄咄逼人,不会这么毫不留情。白梓岑忽然很怀念以前的那个梁延川,很怀念。
只是她知道,那个梁延川早就已经被她杀死了,杀死在了那个满身血腥的黑夜。
梁延川走到松树边,安静地折下一枝。锐利的松针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一根根不锈钢的钉子,只消一下,就能狂妄地扎进血肉里,再也拔不出来。
白梓岑还瘫坐在地上,梁延川只是迈着沉稳的步子,一点点靠近她。他朝她笑,笑得如同腊月里永不解冻的寒冰。
“白梓岑,你可千万不要觉得我狠心。”梁延川半蹲在她身旁,将那一枝尖锐的松枝递到她的面前。
“你知道吗?松针刚萌芽的时候,心也是软的。但环境磨砺,它不得不长出全身锐利的针刺。而我身上的每一根刺,都是你,是你白梓岑的狠心锻炼出来的。”
梁延川蓦地将那枝锐利的松针扔在白梓岑的身上,笑道:“白梓岑,我可真是感谢那时候的你,锻炼出了现在的我。”
说罢,他转身离开。只留下呆坐在地上的白梓岑,望着他的背影,愣愣发呆。
许久后,她才慢慢地坐了起来。而后,捡起那一枝梁延川留下来的松枝,一个一个地,用指甲抠掉它锐利的尖端。松针坚硬,抠到最后,白梓岑的指腹都被扎出了血,却还依然机械化地抠动着。
直到最后一个尖针被抠平,她才终于仰起脸,朝着他离去的那个方向,崩溃地大哭了起来。
“梁延川,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