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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子?」
老管家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自从搬进口袋胡同以来,常威就再没上过唐家的门,骤然看见,他难免有点奇怪了。
常威把几样滋补药品和特色点心送上,笑道:「远亲不如近邻,在下早该来看看唐先生的,只是杂七杂八的事情拖着,直到今天才得出空来,唐先生身体还好吧?」
老管家这才明白他的来意,连忙把他让了进去,一面说客气了,一面说老爷他身子骨还不大好,病虽见强了,可多数时间还卧床不起,眼下也正躺着歇息哪!
「那唐先生得的什么病,大夫又怎么说?」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才道:「老爷他是极严重的哮喘,大夫说他是肝肾阴虚,血燥气郁。」
「哦?唐先生是劳欲久病,延迁不愈,导致病情加重;还是因情志所伤,五志过极化火,肝火灼伤肝阴,下汲肾水,才缠绵床榻的?」
「原来李公子是个行家。」老管家一怔,打量了常威几眼,才道:「老爷他以前病得倒没这么重……」
「那就是遇到了难心事儿,心火交加,一病不起。」常威心道,他被迫卖屋,想来是赔了生意,也难怪他着急上火了。
「老管家,在下想去探望一下唐先生,可方便?」
「不成!」老管家脱口道,可话一出口,他顿觉不妥,讪讪解释道:「老爷是个凡事都讲究的人,来了客人自然要好好招待,老头是怕他太耗神了,对身体没好处。」
「是这样……」常威却疑心顿起,老管家的解释当然可以作为一种理由,可他回绝的态度却不像是个生意人的管家,对待上门的朋友,就算主人不方便,管家也该是婉言相拒,而他倒像是在瞒着什么似的……
疑心加上因蒋迟而起的好奇心,常威遂试探道:「老管家,在下初通医术,或许在下能给唐先生的病提点意见。」
老管家面有难色,似乎还要拒绝,正在这时,一个丫鬟匆匆走进客厅道:「是对门的李公子吗?我家老爷有请。」
一模一样的格局让常威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家,只是屋子里浓重的草药味提醒着,这里住着的其实是个病人。
「嗯,你家老爷呢?」
床榻的帷幔虽然放下了,可常威却听不到里面有呼吸的声音,倒是两侧耳房传来窸窣的声响。那丫鬟却也不答话,道了个万福,转身离去了。
什么意思?!莫名其妙,这等待客的手段,常威还是头一回看见。
心下正奇怪,东耳房响起了一串沉重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响起的是感慨万千的舒缓男声。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威少,别来无恙?」
随着话音,一个胖硕老者缓缓踱出东耳房,那面孔相当熟悉,竟是常威在江南一直苦寻不得的宋廷之!
「宋廷之……唐勉,原来如此啊!」常威恍然大悟,就连那个雨天早晨见过的汉子也和霁月斋护卫韩征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
不过很奇怪,见到略显苍老的他,心底涌起的兴奋和快乐很快就平息下来。
或许在常威的心目当中,一直把他当作一个可以尊敬的对手,当他陷入穷途末路,常威本能地为他可惜,而不是幸灾乐祸。
特别是他现在的隐居状况,让常威隐约觉得他和闵承弼大概分道扬镳了。
宋廷之缓缓坐进黄梨木太师椅中,竟是从容不迫。
「威少,你比老朽估摸的可晚来了好几天,这不免让老朽猜东猜西的睡不好觉,是京城这池水太深了吧!」
「这么说,我第一次来,宋先生就认出我来了?」
常威也缓缓落座,心中却是万分惊讶,宋廷之的态度真是太耐人寻味了!
不过在一团迷雾中,常威隐隐约约捉摸到了他的意图,到嘴边上的「宋廷之」就变成了「宋先生」。
「宋先生……」
宋廷之精明的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轻轻自语了一声,旋即微笑道:「威少,老朽有个习惯,对于对手的一切,老朽都要尽可能的了解,对威少,自然也不例外,而且,老朽花了更多的精力。」
他喘了口气,坐在他对面的常威都能听到喉鸣,想来他的哮喘的确很严重了。
「李隆的相貌与威少太过相似了,让人忍不住发生联想;换做现在见到你,老朽就不会再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或许你自己都没注意过,无论微笑的方式、步履的大小、耳廓的形状甚至指甲的修剪方式,李隆都和威少你一模一样,加上六七分相像的容貌,我有十成把握肯定你的身份。只是……」他轻轻一叹:「没想到杭州一别,你我竟是以这种方式相见。」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心里却暗暗警觉,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破绽!
「贼?呵呵,这世界上除了无知的婴孩,谁不是贼呢?」宋廷之笑了起来:「威少难道就没做过一件亏心事?」
「鸡鸣狗盗、偷香窃玉之事我是做了不少,不过,却没像先生那样数祖忘典,里通外国!」
宋廷之的眸子顿时黯淡下来,目光呆呆凝视着前方,沉默了半晌,才慨然道:「里通外国是罪吗?闭关锁国才是误国误民!商关通畅公正,又何来走私?」
他长叹了口气:「唉,世间懂得这个道理的能有几人?辩之毫无意义!何况,老朽只是个商人而已。」他目光重新转了回来:「威少,既然你已经知道老朽的下落,那么老朽也该归案了。唉,卖屋也能把你引来,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
「你那么喜欢刑部大狱吗?就算喜欢,能不能先替我解开几点疑惑?」
宋廷之注视着常威,突然一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威少想知道什么,老朽但凡能说的,当知无不言。」
「先生既然认出我来,为何不逃走,反而坐以待毙呢?」
「威少一搬进口袋胡同,这里顿成众矢之地,就算老朽想走,也没有办法不惊动别人了。何况,天下之大,哪有我宋廷之可去之处?送一场功劳给威少,也强似送给他人了!」
「谢谢你那么看重我。不过,说怕惊动别人?那就是不光我常威一个人在注意你喽?」常威略带讥讽地一笑:「暂且认定先生说得有理,可先生怎么窘迫到了要卖屋的境地?以先生高才,做那一行不赚个满钵是金?再说了,就算先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那么和闵大人分手,他总该给点遣散银子吧!」
宋廷之颜色剧变,一口气没喘匀实,便剧烈地咳了起来,那目光更是变幻莫测,悲哀、痛苦、恐惧,不一而足,好半天咳声才渐止,那白胖的脸上已憋得通红,只是目光复又冷静下来。
「威少实在厉害!闵大人聪明一世,可就是小看威少了,不过,当你初出茅庐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你会是只一飞冲天的凤凰……」
常威心头不由一阵大喜。这倒并不是为了宋廷之的夸赞,而是原本对闵承弼的猜想此刻得到了初步的证实,闵承弼果然是走私的幕后主使,宋廷之果然知道闵承弼的秘密。
「先生怎么左顾而言他?莫非和闵大人起了龌龊?」常威紧盯着宋廷之道:「闵大人是不是不仅没给先生逃命的川资,反而要杀先生灭口?先生才不得已启动了秘密身份,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银子却打了水漂,被迫卖屋生活,不知我猜得对不对啊?」
宋廷之再度沉默,只是脸上的肥肉却在微微地抖动着。
「宋先生,我很尊敬你,当然,我尊敬的是作为商业奇才的那个宋廷之,而不是那个罔顾民族大义的宋廷之。但错误可以被纠正,耻辱可以被洗脱,通倭走私一案,谁是主谋?并不是你宋先生嘛!首恶需要严惩不怠,可协从嘛,笔下超生的例子倒是屡见不鲜哩!」
「威少,你的话老朽很明白,也算我宋廷之没看走了眼。」
宋廷之沉吟了半天,才道:「实不相瞒,闵大人是要杀人灭口。不过,我宋廷之这条命本来就是他给的,他拿去倒也无妨。而眼下老朽虽然苟延残喘,可三妻五子八条命也算对得起闵大人,大家两讫了!只是,你抓老朽可以,人大不了一死,老朽活过了半百,好日子都经历过了,好女人也都日过了,没什么遗憾了,死了也就死了。但让老朽指证闵大人,这样的事情他能做得出,老朽可做不出……」
「宋先生是个义气人,可惜,义气用错了地方!跟一个豺狼讲义气,自求死也!」
话虽说得激烈,可心中却是惊讶不已,闵承弼杀了宋廷之的三妻五子?
那当初闵承弼究竟给了他多大的恩惠,竟能让他忍受下这不共戴天的仇恨?!
还有,他眼下这一大屋子的人又都是他什么人?难道说……闵承弼杀的那些人都是宋廷之的障眼法,还是这本就是闵承弼与宋廷之合谋的一个圈套?
「好,退一万步说,宋先生可以为义气视死如归,那么你的家人?你的儿女呢?通敌罪同叛国,妻子最轻也要被发配为奴,你狠得下心来?」
「这也是老朽在这儿坐等威少的原因之一,老朽想和威少谈一笔交易。虽然老朽不会指证闵大人,可老朽掌握着冲田在江南所有秘密补给地点的数据以及他在三大钱庄的秘密存银户头,没有这些东西的支持,冲田就算想卷土重来也没有什么希望了。」
常威心头怦然一跳,没想到冲田在无名岛之外还留了后手,更没想到他的经济命脉竟然掌握在宋廷之的手里,这真是出人意料!隐隐觉得冲田会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暗自心惊起来。
不过,宋廷之的一句话却让常威知道,他不是在和闵承弼合谋对付自己了。
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他脸上竟然露出一股成竹在胸的味道,似乎是算计好了常威非答应不可。
就这一个表情,几乎让常威对他的所有敬佩和欣赏都烟消云散了,不是他的目光尚有那么一点真诚的味道,对他大概只剩下一句话好说:「你丫的准备一家老小上法场吧!」
缓缓吸了口气,常威冷静下来,宋廷之敢直言相告,必然留有后路,万一自己不答应,他该如何求得速死,又如何让他的家人逃脱法律的惩罚?
而常威的良心则要承担,冲田重新崛起后为祸江南的责任。
是袖里藏着刀,还是牙齿藏着毒药,他仰仗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常威一时无法猜测。
「威少,不是老朽想威胁你,作为一个商人,用手中的筹码换得最大的利益,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话对威少也适用。」
「闵大人是威少最大的敌人吗?老朽看未必,且不说万民福祉足以胜过一个闵大人,单从威少前途的角度而言,冲田的重新崛起都比闵大人的杀伤力要大得多。」
「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老朽早想到有今天这个下场,闵大人也很难逃脱同样的结局。其实只要威少你还在官场上,你就可以随时随地弹劾他,只要皇上有决心,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有没有老朽指证他并不重要。可冲田的重新崛起,会给你的政敌提供攻讦你的借口,从而毁了你的前途,你自身难保,又怎么对付你的敌人?」
常威遽然而惊,对啊,除掉闵承弼的关键,不是自己掌握了多少闵承弼为非作歹的证据,而是皇上不再需要他了!
又想起大哥说过的话,暗忖道,自己一方面要放过闵承弼一两年,因为现在皇上需要昭武派维持团结;另一方面,两三年后要把江湖控制权交给蒋迟,因为那时候皇上不需要自己了,那么借口冲田攻讦自己的政敌会不会就是……皇上呢?
常威能得到眼前这个显赫的位置,说来说去是皇上的信任,以及朝廷窘境的需要,而现下朝廷财政好转,随着新政的推行,天下太平大明中兴指日可待。
而常威的一项功绩却正是剿灭冲田,一旦冲田重新崛起,这功劳顿时冰消雪融,到那时可真是任由旁人谤毁,自己没有多少反击的力量了。
如果这是诱因,加上朝廷处境越来越好,自己又得罪了那么多人,万一皇上和朝廷不需要自己了?……后果不堪设想啊!
「宋先生,剿倭一役已过去三个月了,先生又与闵承弼分道扬镳,闵承弼难道是傻瓜,不知道通知冲田防备吗?就是冲田自己,也不会坐等而没有一点戒备的动作……」
常威话没说完,宋廷之已经开始摇头:「威少,闵大人是个极聪明的人,他与冲田没有直接的瓜葛,完全是靠老朽和一江湖神秘门派与冲田联系,其中最重要的商业往来都是老朽一手负责,冲田败与不败,与闵大人何干?而冲田事败虽然已经三个月了,但他已是惊弓之鸟,在陆地上的活动必然慎之又慎,那些秘密补给点能够转移的不会太多,即使都转移了,有了名单,他们的身份也就暴露了,也就失去了作用,冲田再想重建补给,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至于三大钱庄的存银,都是用冲田的三个化身份别存入的,这三个化身在我大明的户籍上都确实存在,但冲田他现在敢用自己的化身去兑出银票吗?就算敢,他也只敢用小额款项来试探。钱庄对于一个不活跃的帐户突然有了大额度的提款可都是相当警惕的,所需要的手续相当耗费时间、审查也极为严格,很可能就让冲田的假身份露了原形。」
关于这一点常威倒是深有感触,沈家、黄家都是花了十几年时间才在大通钱庄建立起了信誉,大通才授予了他们特别提款权,而这种特别提款权也只能一次性提出存银的一半而已,如果不使用这种特权,只能在存银的分号和总号提出大额度的银子。
冲田在三大钱庄定然有走私的专用帐户,但这些帐户上不会留有多少存银,甚至为了安全起见,帐户还要经常变换,在钱庄那里自然也积累不起什么信誉,何况冲田崛起的很快,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获得钱庄的信任。
宋廷之手中的秘密帐户略有不同,作为棺材本儿,它应该是有大笔存银的,但同样无法获得钱庄的信任,在这种情况下,钱庄里的存银是很难很快兑现成银票或者金子银子。
冲田在无名岛的秘藏已被缴获,如果连棺材本儿都没了,那他想东山再起可就希望渺茫了。
怪不得宋廷之胸有成竹,原来真有打动自己的资本啊!常威沉思了半晌,突然微微一笑:「在下想在京城商界做出一番事业,先生何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