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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音与白墨初遇在那样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里,彼时的云音不过修炼了五百多年,虽有神识,会说人话,可要想修得仙体上得云庭,却着实还有很长的岁月要熬,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以为,那株形体粗壮遒劲的墨竹,可能只是体格超人了些,年龄应该不如自己大才是,要不然,也不至于连个名字都没有。仗着自己这长辈的身份,她大言不惭地帮人家取了名字,颇为得意洋洋地飞走了。
过了两天,再次经过这里时,她才得知,原来这支连名字都不曾有一个的竹子,竟然已经有两千多岁了。
她不觉有些惭愧,惭愧之余又十分的好奇——修炼了两千年了,竟然还只是一只不起眼的竹子,便是乌龟修炼的速度恐怕也比这要快一些。
虽然心里狐疑,出于礼貌,她倒是没有说出来,不曾想白墨虽然沉默寡言,却是立即就从她的小眼神中领悟过来,也不恼怒,耐心地跟她解释,“我们墨竹是竹中之王,修炼之路要比普通竹子慢一些,也更……艰难一些。”
云音学着自己曾在房间听到的夫子的话温声安慰,“苦尽方可甘来,经得起别人经不起的雨打风吹、千锤百炼之后,方能成别人不可成之大器。”这一番文绉绉的官话说出口后,云音自己都觉得别扭,于是略一思索,随口又来了一句更为实际的大白话,“更何况,与同伴们一起修炼,不知不觉地,日子也便熬过去了。”
“我没有同伴。”白墨钝钝开口,语气平淡无波,云音却偏偏听出了几分孤独凄凉之意。
“什么意思?”云音有些瞠目结舌,“你这两千年来,都是独自一人修炼的?”
白墨沉默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开口解释,“人挪活,树挪死,我自从生根在这里,便注定了无法去寻找其他同伴,一起修炼。而在这片林子里……”
云音这才知道,原来在这片竹林里,只有白墨一棵竹子有仙缘,其他的竹子无论体型如何、相貌美否,都是普普通通的竹子而已,听不懂人话,更遑论让他们说些什么。
而白墨,其实并不像自己想的那般,是不善言辞之辈。他的声音温润中带着些厚重,就像是山涧中缓缓流淌的小溪击在巨石上的声音,格外好听。之前初遇的时候,他之所以寡言鲜语,出声又粗哑嘲哳,纯粹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这里地处偏僻,他的周围虽也有许多竹子,但那些竹子毕竟没有一个能够陪他说话,他便是想开口,奈何周围无一物能够回应,长久的闭口不言,出言生涩也是正常。
云音心里有些懊恼,懊恼自己当初小瞧了白墨,更是有些惊疑,惊疑这里明明只有他一棵竹子有神识,他竟然由着自己胡闹,给他取了个名字。
她讪讪一笑,话里却不知为何带着一股子理直气壮的味道,“既然周围的竹子都没有神识,你为什么还要让我给你取名字?便是我叫一声‘竹子’,这里除了你能听懂并应答之外,再没有第二个‘竹子’可以回应吧?”
这话说得气很壮,但她显然搞错了,眼前的这棵墨竹从来不曾要求她为自己取个名字,是她觉得没有名字无法辨别,这才自以为是地撺掇着让他取名的。好在白墨倒是不介意这些细节,好脾气地笑笑,柔声道,“我觉得你说得挺有理的,有个名字也不错。更何况,还是个有意义的名字。”
云音却在这时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话里面的逻辑不通之处,一时羞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白墨清浅一笑,声音低沉,“白墨这个名字我很喜欢,谢谢你。”
云音立即眉开眼笑,“我云音取的,自然是极好的!”
话题一时扯得有些远,好在云音虽然思维跳脱,跳着跳着也总能跳回来,喜笑颜开之后很快便想到了白墨自己独自一人修炼的凄凉境地,立即仗义地拍了拍自己的翅膀,笑得眉眼弯弯,“从今以后,我们以后一起修炼,你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再后来,云音便常常到这片竹林里来,一到林子里就落在白墨身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白墨总是耐心地听着,偶尔加几句自己的见解,或雪中送炭,或锦上添花,再或者是画龙点睛,却从来不曾画蛇添足、强词夺理过。二人甚少有什么分歧矛盾,相处得甚为融洽喜悦。
这里低处偏僻,云音却常常只身飞往这里。她的到来打破了他一贯的沉寂,像一块石头轻掷入水,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荡起层层毂纹。她突如其来,不由分说便在这里扎根主营,虽然聒噪,他却觉得欢喜。
他问她,“为什么你总是只身一人,你的小伙伴们呢?”
云音说得扭扭捏捏,“她们嫌这里地处偏远,来回奔波着太折腾,都不愿意来……”
“那你为什么要来?”
云音说得理所当然,“我要是不来,你就又要独自一人待在这山里修炼了,太寂寞了。”
白墨心里蓦地一暖,温声道,“那你的那些同伴呢?你来这里了,他们怎么办?”
“他们没了我,还有其他喜鹊相伴。”云音笑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转口,声音却变得十分小心翼翼,“可是你……你若是没了我,就再没有同伴可以相伴修炼了。”
白墨顿时哑口无言。这真是一个无比热心肠又无比自作多情的喜鹊,他在这里待了两千年,从一棵小小的竹笋长成现在这般笔直粗壮的模样,早已不知道孤独与寂寞是为何物。竹子本就性喜静,无人说话倒也乐得安静,至于有没有人能相伴着一起修炼,若是能遇上个志同道合之人一起度过这漫长岁月,倒也是桩美事,但若没有,也未必就怎么凄凉悲惨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不得不承认,听到云音这么说,他从根部到叶脉到处都是一股暖意。寒冬还没有过去,这样的暖意让他觉得格外珍贵,也格外欢喜。
白墨笑了,“他日得道成仙,你一定会是一个极好的鹊仙。”
云音忙不迭点头,声音里是掩藏不住的欢喜,“白墨,你真有眼光!”
白墨忍俊不禁。
自从云音来了之后,整片竹林仿佛都热闹了起来。这一热闹,竟就是五百年。
喜鹊的修炼法子与竹子完全不同,喜鹊要求积满九千九百九十九件功德之事,只要功德积满,无需渡什么劫就能位列仙班。而竹子……他们从来不需要去积善行德,他们要的是修身养性,经得起霜刀雪剑,受得了雨打风吹,养足了自己的耐性与毅力,不骄不躁,时刻保持谦虚,温润有礼,风度翩翩。经历七七四十九劫和九九八十一难,方能得到成仙。
一个是积德行善,一个是受苦受难,截然不同的修炼方式,却硬生生被云音融合在了一起,欢欢喜喜相依为命了五百年。
在这五百年里,云音常常到繁华喧闹之地去给凡人报喜,说实话,这样的报喜实在是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因为她其实什么实质性的事情都没有做,只是瞅准了哪家差不多要苦尽甘来了,就到哪家的屋檐下高歌一曲,那些个凡人倒的确是喜欢她,每一次她刚一开嗓子,但凡是听到她的歌声的,没有一个不眉开眼笑的。
每次出去一趟,她都能完成好几件功德,少则四五件,多则十几二十件,每次回来,她都要喜气洋洋地跟白墨交代一番,白墨总是非常配合地称赞她说,“云音,你好厉害!”
可是每完成一件功德,距离云音成仙的日子就近了一分,也就是说,在不久的将来,云音就要实现她有生之年最为伟大崇高的梦想——以鹊仙的身份飞上云庭,从此为凡人带来更多的福祉。这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于白墨来说,却意味着,自己很快就要失去这位唯一的朋友。
白墨的七七四十九劫和九九八十一难虽也已经经历了一大半,但是这些个劫难可遇不可求,即使是只剩下一难,若是那一难迟迟不出现,他便只能一如既往地扎根在这片大地上,陷入日复一日无边无际的等待之中。云音没来之时,他并不急着得道成仙,可是云音来了之后,他早已习惯了这只喜鹊像麻雀一般在自己耳边聒噪不停,若是有一天突然少了这份聒噪,他怕自己会不适应。
好在老天也算是有成人之美,在遇上云音的这五百年里,他几乎把剩下的那大大小小的劫难尝了个遍,只剩下成仙之时的最后一道雷劫,他便可以化作人身,成为幽簧山里尊贵的竹仙,更准确的说,是幽簧山里的宫主。
每次渡劫之前,白墨都会有些微的感应。一旦感应到劫难将要来临,他总是立即告诉云音,让她躲得远远的。五百年来,只有一次例外。
那日月明星稀,整个大地似乎都浮着一层银水流光。云音正在得意洋洋地跟白墨讲述她白日里在凡间报喜时经历的有趣之事,拳头大的冰棱子就气势汹汹地砸了下来。白墨措手不及,只能尽力把云音所在之处的枝叶团在一起,将她牢牢地裹在下面,勉力躲避这场突如其来的劫难。
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疼得他直抽气,可他却自始至终都把云音裹得牢牢的,直至周围归于一片沉寂,他才脱力地放下自己的执念与灵力,将云音放了出来。
那不是他经历过的最凶猛的劫难,但却是他受伤最严重的一次。以往不管是什么劫难,只要他全神贯注凝神对抗,以他的修为,总不至于会受什么大伤,可是这一次却是不同,为了护着云音,他将灵气与仙力基本上全凝结在了云音那里,硕大的冰雹肆无忌惮地砸下来,还专往他的痛处砸,劫难过后,他几乎遍体鳞伤。
毫发未伤的云音看着这样的他,眼里是说不出的惊恐与痛惜,说话都不利索了,“白……白墨,你还好吗?”
这话相当于白说,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白墨并不好,可是云音心里慌乱得厉害,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又能做些什么。
白墨有气无力地看着她,勉强笑笑,“还好,你别担心,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你以前……以前每次历劫,都这样严重吗?”
一阵沉默,良久之后,云音才听到白墨的声音,“没有,这次是个大劫,刚好让你碰到了而已,以前没有这么严重的。”
云音稍微放下心来,却依旧是手足无措,“白墨,我……”
“云音,我累了,让我睡会儿,嗯?”
声音气若悬丝,明明是累极。云音赶紧将话吞进肚里,忧心忡忡地看着白墨。
月亮从乌云后面探出头来,月光一如方才之皎洁,慷慨淋漓地洒在气息奄奄的白墨身上,透着一股子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