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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富贵盯着墙上的那张黑白照片,很久很久才收回了目光。他看了马天宇一眼,长叹一声,慢慢地踱到凌乱不堪的床前,意兴阑珊地坐下去,摆摆手,一颗花白的头颅渐渐垂了下来。
马天宇尽管心里很好奇,但他还是轻手轻脚地退到屋外,并随手掩上了房门。这个世界,人人都是有故事的。有些故事可以和人分享,而有些故事,只能一个人在无人的时候慢慢去咀嚼。管它酸甜苦辣麻,都不足与外人道也!
老六自付与马天宇最熟。一看见他出来,就立即凑了过来,眼巴巴地问道:“老头子咋没出来?有啥发现了吗?”
马天宇神色严肃,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唬得老六脸色一变,立时就不敢言语了。这柳池潘家,家风倒是甚为严谨。马天宇暗自点头,心下感叹不已。
众人又在屋外等了十来分钟,才看见老头子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才一会儿不见,感觉老太爷苍老了不少。正在心里纳闷着,就看见老头子把黄杨木拐杖在地上轻点了几下,然后才慢慢地直起腰来,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沉声说道:
“老五,你赶紧把人带回去。告诉老二,让他把沿线的人全撤回家,该干嘛干嘛。”
“爹,啥?幺妹不是还没有找到吗?”老五月昌把脖子一梗,难得的顶撞了一回老父亲。
“月昌,你这个碎娃子,老子不是还没有蹬腿么?这潘家,啥时候轮到你个碎娃娃来作主了啊?马上给老子把人带回家,一个也不许在外面游荡。谁要是敢不听话,老子回家打断他娃娃的腿!”
老虎一发威,百兽皆低头。月昌这时一张脸红得像关公,当下屁也不敢再乱放一个,转身领了潘家众人就走了。
“老三,你过来。”月清一听,立即乖乖地几步上前,潘富贵把嘴附在他耳边,小声低语了几句什么。月清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了正常。老爷子一说完,他就神色匆匆地离开了。老六垂手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天宇,陪老头子走走。”潘富贵笑眯眯地招呼他一声后,自顾转身朝山包的另一侧走去。
当月昌领着潘家众人转身离去时,马天宇颇为尴尬。他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更不是。此刻听见老头子召唤,心里不觉松了一口气。他瞟了月荣一眼,见他毫无反应,这才抬脚跟在老头子后面撵了上去。
潘富贵走得很慢,从侧面望去,但见他眉头紧锁,仿佛有种化不开的忧思。马天宇心里好奇得厉害,但人家不主动开口,他一个后生晚辈,怎好意思开口相问呢?
又走了一阵,潘富贵终于停下脚步,叹息道:“天宇,这里没有旁人,老头子有一句心里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马天宇神色一动,赶紧上前几步,垂手侧立于一旁,正色道:“老叔如果信得过晚辈,但讲无妨!”
“信任?嘿嘿!”潘富贵长吁一口气出来,喟叹道,“这人世间,就是这‘信任’二字,容易讲,却不容易做到呀!古往今来,莫不如是。王侯将相、英雄草莽、贩夫走卒,千百年来的历史,就是一部‘背叛’与‘反背叛’的血书。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谁能独善其身?谁又能终得善果?哈哈,哈哈!”
秋风烈烈,吹得老头子虎须翻飞、衣袂飘飘。斯时,残阳如血、江山如画。
是谁,奏响了一曲英雄日暮的短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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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真心喜欢月娥丫头吗?”
“啊?”
马天宇一愣,他万万没有料到,在这样凄美雄壮的画卷里,老英雄潘富贵不开口倒也罢了。一开口,怎就一下子涉及到儿女私情上来了?这跨度,未免有些大了。饶是他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时也跟不上节奏来。
“月娥这丫头呀,命苦!你要是不喜欢,千万别来伤害她,可以吗?”潘富贵转过头来看着他,老眼里已有泪花在闪动着。这一刻,他不再是柳池潘家的家主,更不是名动西南的江湖豪客。他只是一个老头子,一个慈爱的父亲而已。
马天宇心里微微一动,刚想点头称是。重振马家的念头立时涌了出来,他看着潘富贵,目光炯炯地说道:
“潘大叔,请相信晚辈!晚辈对月娥妹子的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哦?”潘富贵此刻又恢复了他那老狐狸的形象,笑眯眯地看着他,淡淡地说道,“小子,老头子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可愿意听听。”
“晚辈洗耳恭听!”马天宇躬身作揖,很是谦恭地说道。
潘富贵转过身去,双手负于身后,仰头望天,良久,才缓缓地说道:
二十三年前,大概是1958年冬至前后那段时间吧?当时华夏建国十年时间不到,有些地方还不太平。比如与东川西北部接壤的海青行省,就爆发过大规模的武装叛乱,直到那年七、八月间才彻底平息下来。更加严重的是,当年全国各地不断出现粮食产量‘放卫星’。嘿嘿,当年你不过是几岁的娃娃,哪里知道这些?
到了那年的六月,有一个大科学家在《青年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论证了粮食亩产万斤、几万斤都是有科学依据的。他这一嚷嚷,大家就都相信了。接下来就有人着急了,这粮食多了咋办啊?于是,政府就号召大家‘放开肚皮吃,甩开膀子干’。那年秋收后,大家真的就放开肚皮吃,至于有没有甩开膀子干,就只有天老爷才晓得了。
大吃大喝不到两个月,不少地方年底就彻底断了粮。我那时四十多岁,潘家上下百来十号人,眼见公社食堂一天支应不了一天,这心里急的呀,现在提起来都觉得难受。可是,光是干着急也解决不了问题。
有一天,我通过老鼠会的一个兄弟,无意中得知了一个秘密。说是甘溯、海青靠近利州一带的牧民,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带了羊肉奶酪等食品昼伏夜出,越过重重关卡,跑到利州地面搞起‘以物易物’来了。于是,老头子就兴冲冲地赶到利州。
谁知到那里一打听,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情。那时候到处都露出饥荒的苗头了,那些牧民又能好到哪里去?我是又累又急,一气之下就病倒了。要不是碰见段鹏程,老头子这把骨头,当年就埋在利州啰!段兄弟那年三十多岁,还是单身汉一个。他无微不至地在床前照顾我,整整七天七夜。我心里很是感动,就和他结拜成异性兄弟。又盘桓几日,我们兄弟二人才挥泪告别。
第二年夏天,一个很热的午后,我正在屋里纳凉,听老二说外面有利州来的客人找我。我出去一看,果然是我段老弟。他身后,还跟了一个浓眉大眼的姑娘,挺精神挺俊俏的。一问之下,果然是弟妹。他们是三月份才成的亲,在利州没办法了,只好来郪州投奔我。
说实话,那年月谁不艰难啊?可我的救命恩人、结拜弟弟来投奔我,我岂能拒他们于门外?却不料到,我的一片好心,竟然惹来一番天大的祸事啊!……
说到此处,潘富贵忍不住长吁短叹,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马天宇一愣:难道我这未来的老丈人见色起意,做了对不起兄弟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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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富贵已经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没有发现他此时猥琐的表情,否则,还不得飞起一脚,踢得他满地找牙?
潘老爷子顿了顿,在一声叹息里,继续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来:
那天晚上,我好不容易才找来一些酒菜。我兄弟来了,便是救命粮,也要先拿出来招待了再说啊。兄弟重逢,真的是高兴。不知不觉间,我们都喝高了。我那弟妹也是性情中人,见我们两兄弟情深意重,也不免暗自高兴。于是,她也左一杯右一杯地敬起酒来。
于是,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喝醉了,一块儿挤到了一张大床上……。第二天一早起来,大家都非常尴尬。还好我那段兄弟是个耿直人,哈哈一笑就搀了弟妹出去了。我保证,那晚上老头子的确喝多了,没有做出半分对不起兄弟的事情来。
可是不知怎么的,从那以后,一看见段兄弟和弟妹,我这心里老是觉得不安,觉得羞愧,好像自己真的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情。那种感觉,几乎让我发狂。于是,我只有拼命地对他们好。我那时候在做什么,赎罪吗?可是,我真的有罪吗?
第二年,我那弟妹为我段兄弟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丫头。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我那段兄弟却整天阴沉个脸,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起初,我还以为他重男轻女,因为弟妹生了丫头他不高兴。可是越到后来,我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有时候我明明知道是他站在我背后,我都会忍不住地流冷汗。当我下意识地回过身去一看,他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发一言。好多次,我都在半夜里被他那张笑脸惊醒。
噩梦,终于从那孩子满月的那天夜里开始了。我倾尽所有,为他的女儿办了一桌酒席。那天,他喝了不少的酒,也说了不少的话。看起来,他似乎解开了心结。我也很高兴,也多喝了几杯。
谁知道,第二天一早,就惊闻弟妹于房里悬梁自尽了。我骇得面无人色,踉踉跄跄地跑到他们屋里一看,简直是惨不忍睹。弟妹一身白衣悬于梁上,一根舌头伸得老长。她圆睁双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房间里没有打斗的痕迹,段鹏程早已不见踪影。屋里的木床上,那孩子瞪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娘亲在房梁上飘来飘去,还不时地发出一阵“咯咯咯”的欢笑声来。
人命关天,我哪里敢隐瞒这一切?很快,警察就来了。他们经过一个多月的走访、调查、取证,最后确定弟妹属于自杀。一桩案子就这样结了,我心里很是不甘。我与弟妹相处,又不是一天两天的时间了,以她的性格,再加上母爱的天性,这得发生多大的事情,才能让她走上极端啊?
可是,警察都已经结案了,我也不愿意多事。于是,我只好借助自己的力量,暗中进行调查。可是说来也奇怪,从那一天之后的很多年,我都没有发现段鹏程的踪影,难道他人间蒸发了不成?
就在我渐渐快要绝望时,十年前的某个月圆之夜,段鹏程居然找上门来下帖子了。他这十来年的变化很大,好像又加入了某个组织,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然而,我柳池潘家,岂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我接了他的帖子,随他去了落日峰。我好不容易把他制服,逼问他当年弟妹的真正死因。你猜猜这畜生怎么说的?他毫不畏惧地瞪着我,说我和弟妹是一对奸夫****。那贱人怎么死的?当然是自杀的!
我不相信,他却嘿嘿笑道,怎么不是自杀的?我把刀子搁在那小野种的脖子上,说你这贱人不死,老子就当着你的面杀死这野种!谁死谁活,允许你这个贱人自己选择。怎么样,老子够仁慈吧?哈哈哈,后来本想连那野种一起解决了的,可是一想到咱们是出来混江湖的,得讲究说话算话是不?再说了,她才那么大知道个屁呀,一刀下去岂非便宜了她?所以,我才留下她的一条贱命。打算先把你这奸夫杀了,留她一个野种活在世上尝尽世态炎凉,岂不更妙?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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