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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洪正等着心焦。
他本来还寻思她是不是心软,被王世强说动放过了眼前夺回产业的好时机,
如今见她依旧吩咐了下来,知道不论这一回他们商量了些什么,她要把王世强赶出唐坊的事仍然是板上钉钉的不能变。
他连忙应了,道:
“是,大娘子。”
他小心控制着没有幸灾乐祸地看王世强的脸色,待要转身,她又吩咐道:
“且慢,你把这画拿去,请李先生复画几分。然后,把它们张贴到各水门,街口,让坊民们不要认错了。”
说话间,她从廊道上取了没叫小蕊娘收走的楼云的官样画.
季洪要上前卷起,她又微摇了头,让季洪细看画面,道:
“大宋三处市舶司提举官的官样画像,宋商人人都有,你以前也应该见过——这是泉州市舶司监官楼云——你认清了,告诉坊里的小子们,谁要胡来得罪了国使,我饶不了他们。
“是,大娘子。”
季洪拿起衣襟前拴着的圆镜片,凑在凸出的右眼前,仔细去看那画子男子。
王世强已经缓缓站起,面色暗沉,一言不发地旁观着她的动静。
他知道,他刚才一番话全都白说了。
她却侧目打量着季洪,看到了他衣襟边,一块用鲜红细绦带栓着的青竹框玻璃圆镜片。
季洪的凸眼,她在前世里也曾经见过,是山里孩子有时候缺碘的结果。
但自从前世家里能吃上碘盐后,她就很少在附近村里看到了,城市里就更不用说。
至于像季洪这样,生长在海边从不缺盐的人,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影响视力的眼病,她并不知道。
但他那块可以调节眼睛视力的水晶镜片,却是季二郎用金刚砂亲自磨出来,送给季洪的。
他模仿的是,她花了一千两砂金从西坊吉住货栈买来的西洋玻璃镜片。
她之所以不惜重金,是因为她在驻马寺那三年,二郎跟着李先生没日没夜在鱼油灯下读书受教,成了个高度近视眼。
如此一来,不但急坏了刚收了聪明弟子的李先生,他自个儿还以为得了瞎眼病,离家出走打算自生自灭。
而凹镜和凸镜的物理原理,却是她找回二郎后,向他解释近视眼时,说给他听着。
虽然前世里,她只是初中毕业就不得不在父母的沉默眼光下,跟着老乡缀学到沿海城市打工。她每月惦记的是在制鞋车间流水线前三班颠倒,把做女工赚到的工资攒下来,寄回家里。
但她初中三年学习各科课本,却一直如同雕刻在心上一般无法忘记。
也许在山区学校里的那段时光,虽然看不到沿海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听不到港口厂区里万吨巨轮的汽笛长鸣,在山中,更看不到港口里上百架起重机同时挥动的铁钢巨臂,还有一层接一层几乎堆到了苍蓝色天际线上的海运集装箱……
但那仰起头来,就能在山路中透过密绿树冠看到蓝天的单纯,还在山区学校外十里,春天必定泛洪的溪水奔涌,这些过往仍然组成了她简单快乐的童年。
她还能记得在外打工的每个周末,妈妈都会花上两个小时走到路口,她会坐上两块钱的摩托车,沿着盘山公路长途跋涉到山脚镇上的电话亭里。
她是为了给她宿舍楼下打电话。
她总会听着妈妈在电话里,把她每月寄回去的钱说说清清楚楚。
哪一些给了哥哥当了县高中寄宿生活费,哪一些哥哥买了高考参考书,买了考上后去大学前的唯一一身新衣服,还有哪一些买了年节礼物,在春节送给了一直留着哥哥在家里复习吃饭的老师。
其余的攒下来,准备当成他进大学后的学费……
那时大学里还没有绿色通道,也没有贫困生助学贷款,但哥哥却是县重点高中里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尖子生,更是她们山区四五个村子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疲倦,更多的却是充满希望的兴奋。
“妹儿,你哥哥不让我和你讲钱的事,我一讲他就在电话里发火,但妈不能不和你扯清白——你每个月寄回来的钱,妈一分都没让乱花,都一五一十算给你哥听,妈为了什么?就是让他记得,他能把县高中读完,将来去城里上大学把书读完,全靠了亲娘、亲爹和亲妹妹嘴里省出来的血汗钱!有朝一日他在城里出息了,娶了城里媳妇也不要忘了本!”
“妈——”
“你听我讲,妈晓得你在外面打工受罪,妈一想起来就想哭。还有你爸,他连着几晚都睡不好,半晚上讲起你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还不如行李那样高——你不要怪你爸,妈心里帮你打算——”
明明是一辈子没出过山的妈妈,她最远去过的地方就是每月逢五到山脚小镇上赶集,用山货、山药做些小买卖,她攒的钱全是为了给他们兄妹存学费,在电话里说起话来也是斩钉截铁。
“你和你哥都是我生的,亲兄妹不互相照看,谁还会管你们?你将来要在城里办户口、结婚生崽,还不是都要靠你哥哥?这几年你千万莫玩,多加点班,这些钱妈都存下来,给你哥哥上学。将来给他在城市里买房子,有了落脚的地方,我们全家都能搬到城去——到时候让你哥给你找个好工作,介绍扎(个)大学生做对象。等你们俩个都能真的城瑞安了家,过上好日子,你妈这辈子也就没有白过——”
“大娘子?”
季洪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她从前世里的记忆里回过神来,看他一眼,不由得叹了口气。
二郎体弱,不可能和季辰虎一样靠着力气和厮杀就能生存,他性格温和,经商、交际都是好手,如果天下太平,把唐坊交到他手上,她自然放心。
但现在却是南宋,不能不作两手打算。
高丽没有自己的文字,她在这个时代意外地发现前世的韩国字还没有发明出来,高丽贵族们都是用汉语交流,她送二郎去高丽多读些书,将来他和王世强、谢国运那样的海商世家子弟交往起来也更容易些。
万一有事,他也能有几分自保的人脉。
她想着那《红袖添香图》上的情形,对季洪道:
“去吧,我听说这位楼大人府中侍候的都是蕃商送给他的各国夷女,你去西坊打点一二,让他们牵线在坊外找三四个美貌的扶桑女子,花钱租下来半年。你和她们的父母说,如果她们能用心讨好那位大人,我能保证她们以后都衣食无忧。”
王世强脸色发沉。
季洪听得她居然说起以前从不理会的西坊皮肉生意,知道她是一定要和楼云交结,无论如何要让他满意。
如果他能办好这件事,说不得以前他的那笔旧帐在她心里也就翻过去了。
“是,大娘子。”
他把事记在了心里,又微一犹豫,“世亮公子在坊外,是请他进季氏货栈里坐着,还是请他亲自来拜见大娘子?”
“让他直接去王氏货栈歇息就行了,我有空会去见他的。”
他一听,就知道这位十七公子远远没有能入得她的眼,毕竟胡、刘、陈家这类海商纲首可以进出季氏货栈。
谢国运、王世强、黄七郎这类人物,她是会亲自在小院里接待。
也许,王世强虽然马上就要被赶出唐坊,但王家这两位兄弟谁强谁弱,她心里还是一清二楚。
“你再转告世亮公子——”
她继续说着,季洪也振作精神,凝神听住。
“王氏货栈名下那五十七外码头、仓库、商铺一向是两份帐。一份帐是王纲首挑选的管事们打理,一份是我唐坊和王家对帐所用。他如果对这些产业的帐目有不明白的地方,尽管去找李先生借帐来看。另外,会算帐的伙计我们唐坊是尽有的。他要是远道而来缺人手,唐坊看在王纲首面上,自然会有求必应。”
“青娘——!”
王世强没料到她是唯恐王世亮不是他的对手,千方百计要为他入驻唐坊铺路,她这样借帐又借人的安排,又打破了他暗中布置好的计划。
就算是有几分心理准备,他此时也是眼中生恼。
他在意的不是唐坊里的产业,却不愿意因为失去这些产业,而在这坊里失去控制权。
四明王氏失去唐坊,接下来,焉知不会被逼出东海?
而她,偏偏就是要拿回唐坊所有产业。
对他的恼怒,她微笑而对,道:
“王纲首事多人忙,管事们难免怠慢了世亮公子,既然他也是四明王氏的人,我怎么能够怠慢?”
季洪自然机灵,知道那些管事都是王世强的心腹,又在唐坊多年经验,要在帐目上糊弄一个走海的生手实在是太过容易。
就算胡、刘两家因为姻亲关系为十七公子派来了帐房老手,毕竟也不熟悉这些码头帐目。
但有了她的帮助,王世亮马上就知道,应该选择哪些最要紧、最有油水的码头,让他这位庶兄被赶出唐坊的时间再快一些。
这些年,王世强在四明王家地位日高,他那些嫡兄庶弟,堂叔堂兄也多的是眼红了。
也不需要再听她吩咐,季洪不管王世强脸色铁青,马上低头拿着楼云的画像,转身向院门走去。
坊主下令要用心迎接国使,他当然要办得雷厉风行。
快到了门前,才隐约听到了王世强的声音。
“青娘,你应该知道我一直没有把这些产业交出来的原因。”
在刚才几句话的空档里,他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
要说他完全没猜到她这般的干脆利索,那是假话,从三年前悔婚另娶之时起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样扯破脸的一天。
但如果没有楼云,他本来可以再拖上一两年,只要北伐大事顺利推进,就足以改变形势。
“我要说不明白,王纲首恐怕也不会信。”
她冷眼看他,毕竟还是点了点头,道:
“你担心我女子胆怯,将来失言不参与大宋的战事,让你呈上去的北伐计划成空——你控制了唐坊这些要害处,到时候劝我的话也有几分分量。”
也许就是从这件事上,她始终在心底明白:
他并不相信她。
然而也或者是,她的犹豫一直落在他的眼里
“青娘,你其实,一直不相信我呈到宰相府的北伐计划会成功?”
他站起直视于她,
“当初我们的亲事,你一直劝我成婚后留在唐坊,你自己是半点也不想回大宋的。”
那时,她与他正是情浓之时,但为了婚后是她嫁回大宋,还是他留在唐坊也曾屡次大吵。
那时,他借着帮助唐坊建坊,联手把福建海商驱赶出了东海市场,为江浙海商立下大功,由此使得家中长辈们默许了他的婚事。
而他也一朝翻身,以庶子之身公然在嫡母面前提出分宅单过,一定要娶海外夷女季氏为正妻。
他这样的坚持,让一直担忧他不会违抗父母之命的季青辰满心欣喜。
然而她还是不肯嫁回明州。
她再三提出,愿意把她名下所有唐坊产业都放到他的私人名下,让他留在唐坊,每年押船时回四明王家一次拜见长辈也就足够了。
他知道,分宅单过后,她虽然不用和他一起在老宅里受气,但因为缺了王氏女族亲的引导,她在完全陌生的明州,和王氏女眷交往中却也会步步为艰。
他的生母一族出身低下,无法为她提供依靠。
她自己又是夷女出身,在大宋举目无亲。
但他也深劝过她,凭着她在江浙海商里的人脉,开始时虽然有些困难,但只要她的两个弟弟还在唐坊,海商里的家眷们都会与她殷勤往来。
她花费一两年的时间用心交结,就能溶入明州海商世家的圈子里。
至于她在家中为他养育子女,管教家人、打理宅院、经管生意,当然是不在话下,足以让他后顾无忧。他在族中也会笼络一些叔伯兄弟,分宅单过也是为了自立一支,她迟早会交上一些王氏女族亲,时间久了便好了。
说到将来他入仕为官后,她免不了还要与官家眷属有所来往,身为夷女难免被轻视讥笑。
但赵官家有下到市舶司的恩旨,不论宋商或是番商,能在市舶司经办下三千贯以上商税海外生意的商人,就能得到九品承事郎的官位虚衔。
她在唐坊结交的宋商纲首,哪一家没有官位?
更不要提她身为唐坊之主,这些年也曾在港口迎接过高丽国、冲绳国派到扶桑来的国使。
为了做生意方便,她每次都殷勤请他们下临唐坊,摆宴招待。
她也被他们召入鸿胪馆中,按宋礼参加国宴,询问东海上的贸易往来。
她绝不至于真的见闻寡薄,会被上国官眷嘲笑。
而他会请个女塾师来,让她把以往他教过她的诗书宋礼,多多学习就好了。
更何况,除了宗室皇亲,女子成婚之后毕竟是妻凭夫贵,等他一步一步向上了,她也就能过得如意了。
吵得最大的那一次,他也只是恨她杞人忧天,不知世事:
她不愿意嫁回大宋定居的原因,居然是西北也许有个叫蒙古的部落,野心不小。
她担心现在大宋武备松驰,说不定过上几年,临安城的赵官家也许还会有靖康之变那样的灭国之祸……
也就是那一次,他因为听到她这些胡言乱语,在这小院里甩门离去之后,忍不住生起了“毕竟是不合适”的念头。
但他那时,何尝舍得和她分手?
而她过了三天后,也悄悄寻到了他的货栈,不见他的人影后又上了他的货船寻他。
她隔着舱门,向他软语相求。
虽然能听出她语气里的百般犹豫,她到底还是在他赌气不愿意为她打开的舱房门外,答应嫁回大宋,随他在明州城定居。
所以,他也愿意相信她胡扯那些借口,全是因为害怕离开了两个弟弟,在大宋无亲可依罢了。
而这些,是不是他最终狠心放弃了与她的婚事的原因之一,他也不想再去深思了……
“王纲首,我听说那位韩宰相这半年来,一直在向你们赵官家进言,要设立平章政事.”
她突然开口,话题转到了他最在意的北伐之事上,不由得他不凝神细听,
“我知道朝廷里主战以韩宰相为首,但这些日子我也托人抄到的半年前的邸报。各地反对北伐的地方官上了不少奏折,他们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我虽然不懂战事,我在意的也是我自己,二郎三郎,还有坊中三万之众的能不能有个平安的地方栖身,有没有饱食的日子可以生活。如果仓促起战,确实也会国困民乏——”
“你…”
他本来因为三年前移情别恋的往事,还有些不自在的神色,此时他的脸色却是难看了起来,“你看的不就是楼云的奏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