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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一怔,待要否认,他却已是负手,在廊前来回走动,沉声道:
“你要和他不谋而合,我也管不了——”
他重重一哼,忍着没有多言。
他继续说着,道:
“既然要用兵,就不能不集兵权、财权、任人权为一体,靖康之变难免也因为军中制衡太多,人浮于事,无法军令如山才有那样的兵败结果。韩宰相想谋取平章军国事的职位,也是顺理成章。何必就一定认为他是谋取权位?
她知道他听不进耳朵里。
他如今已经是韩参政府中得力的幕僚,还未出仕只是因为等着最好的时机,说不定这设立平章军国事的建言,就是他王世强提出来的。
犹豫一下,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道:
“既如此,当初我答应你支持北伐的事,如今确实是不可能了。”
他来回走动的脚步一僵,几乎不敢置信的转脸看向了她。
“青娘!”
她岿然不动地看着他。
“……青娘,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他突然又放软了声音,轻声向她探问着。
她凝视着他,也许她这样为了生存而左右摇摆的心,在他眼里是“竖子不足以谋”的怯懦。
“我……”
她微微张口,几乎有冲动再把课本里蒙古会南下的历史重新告诉他一遍。
她想让他明白,她如今的改变只是因为她终于明白,他支持的主战派成功的机率并不高而已。
然而她看着他的双眼,心底想把一切说明白的冲动便消失无影。
她已经知道,现在向她质问的人是宰相府中的门客幕僚王世强,是明州楼氏的丈夫王世强,而不是当年与她心心相印,无话不谈的爱-侣。
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把前世那说不明白的过去,向他合盘托出,祈求他能明白她的恐惧了……
“青娘,你竟然——你就半点不担心你弟弟季辰虎吗?”
王世强的声音响起。
看在她的眼中,他仍然是当初进门时的风度翩翩之中隐带威逼的模样,她便也在心里松了口气,收起了摇摆的心,微微一笑,道:
“王纲首都不怕韩宰相大权独揽,我又何必一定要担心三郎?”
“好,青娘——!”
王世强听她和楼云的腔调一模一样,不由得就是大怒,再是沉稳也不禁有些口不择言,
“你以往只求北伐一战从不在意什么权臣、皇统,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他只不过是怀疑,陈家既然派了管事进坊,说不定也把季辰虎在船上被擒的事情暗暗通知了她,所以才多问了一句。
她却是一副恩断情绝的神色,和那楼云一般,摆出好一副公忠体国的模样!
欺他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吗?
她虽然微微一惊,却也知道他与她过往太密,平常日子里她对大宋赵官家的可有可无,他嘴上不说心里当然是能感觉到的。
她便也不和他辩解,只是反唇讥笑道:
“皇统不皇统与我又有何关系,我又没吃过赵官家一颗米!我却知道王纲首眼睛里只有权位,半点也没有纲常。难怪家中两位爱妾能比正妻更早诞下一儿一女,原来这就是王纲首家里的规矩。如今我倒是万般庆幸没本事嫁进你王家,免得成婚不到三天,就要看着丈夫强占自己的两个陪嫁丫头!”
论起嘴刁,王世强一个要面子的男人无论如何都不是她的对手。
听她从国事一路扯到了家事,再把他成婚三天后就纳妾的阴私骂了出来,他羞恼之余,也几乎压不住这几年对楼云的深恨。
一边的黄七郎眼见和他们又吵了起来,语言悖逆,顿时头痛,眼见得小蕊娘已经机灵溜回了屋子里,他也走远了些,免遭池鱼之灾。
“你知道什么?”
他咬牙低骂,
“我确实一时糊涂负了你,娶了妻室。但我难道愚蠢至此,看不出她是官宦家的嫡长女,我是商家的庶子,根本就门不当户不对?楼家凭什么要主动到王家向我嫡母来暗示提亲?我要不是纳了她身边两个心腹丫头为妾,过往事情的内情我岂能打听得出来——”
要不是楼云,他何至于仓促和季青辰悔婚,落得如今满心后悔。
那扶桑来的游方僧人根本就是一个楼云给他下的套,而她却还在这里费心安排,殷勤款待楼云!
他这桩婚事,完全就是个暗局!
连他的正妻楼氏在婚前也一清二楚,只有他王世强和她季青辰蒙在鼓里,被楼云拆开等着各个击破。
一想到楼云把她的画像挂在了舱房床头,他当然知道是陈文昌受他所欺,对这门亲事犹豫,那副相亲画像《陋屋烹茶图》才会落到了楼云手里。
要知道他就是在与陈文昌的闲谈中,偶然说起了他几年前,从福建武夷山中移取了三支茶树,千辛万苦运到了扶桑。
听说好不容易种活,想来今年可以采茶烹水,他却再也无缘能饮上一盏。
陈文昌那般的谦谦君子,当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但他把这《陋屋烹茶图》退了回去,必定会惹怒楼云。
这门亲事是虽然是陈家汲汲以求,但仍然是楼云一手安排,他王世强不动声色坏了他的事,他楼云当然会一个圈套接着一个圈套还给他。
所以明知是计,他还是带愤下船,如今想起来更是怒不可遏。
“楼云此人,只为了他泉州市舶司提高税收的一已私利,就不惜坏国家大事。更可恨他手段卑劣。他来这东海上,就是为了斩断唐坊和四明王家的关系,免得你我联手聚集财源,一力支持韩宰相的北伐——”
“原来王纲首还知道这些年我花的钱,一直在支持你们准备北伐——”
她冷笑着,却也不想再吵与他过往的那一段情事。
内情不内情那也是王世强和他老婆,和他大舅子的事情。他们才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一家人。且不说他的话能不能信,就算信了,难道她还能和王世强联手去对付他老婆?
更不要提,她现在正用得上楼云。
至于当初是不是楼云的什么离间之计,陷她于悔婚被辱之境,那也要等她用不着楼云的时候才能再作计较。
与其听信王世强,她自己难道不会去查?
“王纲首要记得我这些年花的钱,就麻烦告诉我,我家的三郎如今到底如何了?”
她把话头一转,突然问起三郎的下落。
虽然不担心他在海上出事,王世强一直提起他却总有原因。
只怕与这回大宋国使到了坊外一百里的大事有关。
自己亲弟弟她也不能不操心。
她的眼睛扫过了王世强腰间的黄斑古玉,在那玉佩边还有一柱两指粗细的松木牌。
木牌刷了透明的清漆,可见上面雕刻三颗星辰轮转。
这是唐坊的进坊腰牌。
因为他前两次上门求亲,她已经从王世强身上夺走这坊牌,不许他进坊。
今时今日,又是谁把坊牌偷偷给了王世强?
三天前海上有大浪,坊里必定有人担心三郎在海上遇难不回,才如此急于让拥有海船的王世强进坊。
“我此番提前进坊,也要去太宰府和他们商议迎接大宋国使的礼仪,青娘既然不担心三郎的下落,我也不好越俎代庖。我先行告辞,不耽误青娘迎接贵客了——”
王世强听她问起季辰虎,这一回却没有顺梯而下,和她讨价还价。
他知道话已经是说尽,她对他翻脸无情,他对楼云的恨怒却是更深,一时间竟然懒得再和她废话。
他寒着脸说完后,干脆利索转身就走。
她没料到他如此,微怔之后,心中电转,突然对着他的背影道:
“我听说,这位楼国使在官家面前,不仅反对设立平章军国事,还保举了被贬官的前宰相赵愚汝,劝官家召他回京城——不知王纲首以为此事如何?”
王世强猛然站住,回头时脸色已经极是难看。
黄七郎心叫不好,知道这正是王世强和楼云水火不容的地方。
王世强支持韩宰相,楼云却想召回赵宰相。
而这两人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政敌。
四年前一场宫变后,官家受吴太后内旨,顺利登基。
当时在宫中为官家奔走的是外戚韩宰相,在外朝率领百官上奏请官家登基的是赵宰相。他们两人可谓是官家的社稷功臣。
只不过,两者争权之时,赵宰相因为是宗室出身,本身也姓赵,官家难免有所防备。韩宰相去年就已经奏请官家,把他赶出朝廷,贬到福建福州去了。
但本朝赵氏宗亲依靠科举出仕,并不少见,靖康之变后南逃幸存的宗室毕竟还是对官家忠心一片。更何况赵愚汝得罪韩宰相是因为反对他外戚擅权。所以,朝廷上下对赵宰相这一次蒙冤被贬,颇多不平之议。
否则韩宰相何至于匆匆提出北伐之议?
不过是为了收取人心。
这样的朝廷大事在宋商里当然流传极广。她现在提起这些,分明故意让王世强难看。他连忙想拉着王世强一起离开,王世强却冷笑着,在门前道:
“青娘……上年我卖给唐坊的五万斤粮食,已经吃完了吧?”
脚步声响,季洪捧着一只鹁鸽匆匆走回院子里。
他本来赶来禀报海上消息,此时一听到王世强提起粮食,完全是威胁之意,他顿时大怒。
他本来就在坊中横行霸道几乎被季青辰赶出唐坊,哪里又会把坊外的宋商放在眼里,再想起这些年坊里因为缺粮而受的窝囊气,他马脸一变,忍不住就要跳上去发作。
然而她不急不忙地向他丢了个眼色,他心中一转,知道她的用意。
他便也忍耐了下来,等在了一边。
“我们家的粮食——多谢王纲首下问。”
她自然比季洪更沉得住气,抬手把井轱辘上的围腰儿拿下,顺手叠好,放在了刚才坐在井边准备宰鸡的小板凳上,
“但我记得,海上卖粮的商人却是不仅王大官人一家吧?福建海商也是要卖粮的。”
“如此就好——”
他没有刻意去多说。
从泉州港运到唐坊毕竟需要走十三天的凶险海路,明州港却只需要七天,更不要提四明王氏还垄断高丽的粮食收购,三天就能从耽罗岛运到唐坊。
他也不需要提醒她,开坊后,是他王世强一年又一年买给她五万斤粮食,维持唐坊坊众的口粮,而在卖粮时只收取成本价和海运损耗的,除了他更不可能再有他人。
她一清二楚,不需他多说。
她提起赵愚汝被贬之事,不过是提醒他,她没兴致参与到韩宰相的朝廷政争之中,如果北伐仅是一个借口,唐坊恕不奉陪。
——她不过是要知道季辰虎的下落。
“前几日海上台风,你家三郎虽然遇上了风浪却没有出事。他被楼云救下,正在国使船上,你也不需要担心。”
乍听得季辰虎的下落,季洪已经是一脸震惊,
她的神色依旧不动,知道粮食和她弟弟,才是他王世强上门相逼的真正凭借,微笑回道:
“多谢王纲首的消息了——”
她已经猜到给他坊牌的人,多半就是在南坊外闹事的那伙小子们。
他们都是季辰虎的手下,偷牌给他,有心想让他用船去深海找人也是可能,但季辰虎在海上狡兔三窟,实在不可能轻易出事。
王世强虽然料到她会如此,不禁也暗恼她太过沉得住气,便道:
“如果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只管和往常一样差人去知会左平,我自会来见你。”
说罢,他大步而去。
左平往年一直在她与他之间传递情书、此时也低头向她施了一礼,快步跟上。
黄七郎见着他们头也不回地离开,巴不得就此结束,连忙向她丢了一个“以和为上”的眼色,院子的九杠彩礼也不抬走,领着李黑毛等船丁们追着去了。
只余下她在院中,还在皱眉思索:三郎在海上被楼云所救?
那绝不可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