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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
楼云知道他粗鄙不文,听他说得难听,沉脸叱骂,
“吴管带家三代都在泉州水师,他的妻室听说是娶的通家之好,想必也是泉州水师中的管带之女。他们家的女儿难道嫁不出去,非要到我府中来寻一个还没有官品的混帐小子做女婿?“
林窃娘听他虽然责骂,但回护之意却是明显。
楼大一个区区家将头目,虽然曾经机缘巧合在海上杀贼,援救过当时去剿贼的吴管带,
但他没有官品前,毕竟只是一个门客家丁般的角色。
吴管带就算是要拜谢他的援助之义,又赏识他的才干,所以屡次在楼云面前提出要让楼大去他麾下去做个校尉,将来也好挣个前程,但吴管带却也不至于拿亲生女儿来谢他。
至于楼大——楼云向来是知道,楼大有几分傲气的。
她林窃娘当然也知道。
“大人,吴管带膝下正有一女,年方十九——”
她移步上前,轻声禀告,楼云瞥她一眼却没有出声,神色间也没有诧异之色,反倒是楼大一惊,连忙插入截断道:
“大人!那些都管们懒得出油,兵法还如小人知道得多。平常他们在泉州城,操练得还不如咱们市舶司里的税丁们勤快,他们能教我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吴管带就是个废物酒篓子,跟他比起来,我还领过兵杀过海贼呢——”
说话间,楼大急了些,满嘴“你你我我”了起来。
虽然被楼云的眼神吓了回去,然而他眼角瞟着旁边垂头不语的林窃娘,还有她微微苍白的侧脸,他仍是鼓足勇气,结巴道:
“大人,我想娶……”
“我什么?不懂规矩!上下尊卑还分不清吗?这几年真是白教你了!也不知道给兄弟们做个样子!明天你不用出房了,在舱里把《论语》抄写一百遍!”
楼大只比楼云小了几岁,从小也是一起长大。
但他和府中那六十余名暂充家将的楼姓兄弟,却都是被楼云近几年回西南后从山中带出来。他一路教着他们识字说话、教着人情世故,教着大宋礼仪,刀法骑射。
名为主仆,其实是如父如兄的角色。
他虽然早就觉得楼云自西南山中出来,又到了京城里去寻亲,书是越读越多,官是越做越大,如今居然不再和兄弟们一起在女人堆里混闹,连以往最爱去的妓寨也少去。
要不是他还经常把官伎带在身边,府里也有七八位美婢,兄弟们逛妓寨他也不会管,他几乎都要以为楼云改做和尚吃素了。
他心里想娶林窃娘为妻,却不敢再说,眼睁睁地看着楼云出舱,林窃娘殷勤跟上。
看他们离开的方向,当然是向副使、属官们赏画的前舱公厅间而去。
他想起林窃娘曾经说起,反正侍妾都是四五年的租契,容易打发,她若是想做楼云的侍妾,说不定还有一二成的机会,但要是想三媒六聘嫁给他楼大为妻,只怕半成的机会都没有。
楼云不会答应。
他只能叹口气,出门向后舱走去,准备用一肚子怨气叫那季老三知道一点厉害!
远远的,还隔着几十步远,楼云就已经看到了舱道尽头属官们赏画的公厅舱,舱门前的珠帘正随波摇曳,厅中人影绰绰。
他更看到了书童骏墨从舱道侧门边探出头来,向他悄悄示意。
副使秦从云已经请到了。
珠帘内,隐约可见得厅间墙面上水墨烟笼,挂着的一副接一副的水墨画卷。
这一场赏画之会,本来就是他暗中吩咐陈洪办下来的事情。
陈洪以三天前的台风为借口,与江浙海商争吵时,顺势挑起了一场赏画赌约。
之所以如此,一则是吸引江浙纲首们的注意力,免得他们围上来为那季辰虎求情,二则,也是引得秦从云移船过来的借口。
眼见得万事皆备,只等他收网,他却仿似置身事外,仍是信步走在舱道上,尤在淡笑道:
“前日我看到那舱里居然挂出一副《雪夜江行图》,倒也吃了一惊。他们江浙海商出来走海时,身边居然也带着如此多的画卷。偏偏在高丽时,本官也不见他们交割贩卖这些货物。”
“大人说得是。只不过,以奴家看,他们倒也不像为了今天的赏画赌约而故意隐瞒,而是没把这些画卷当货物,反是当成了与高丽贵官们结交的厚礼,私下赠送呢……”
江浙海商和高丽贵族之间结交的方式,,当然是他们不会外传的经商秘决。
就如福建海商和南洋、阿拉拍商人结交时,他们所知道的外族种种忌讳,他们也是绝不会透露给外人的。
“确实如此。高丽王也颇为喜欢宋画,本官竟然疏忽了。”
楼云含笑而语。
她又何等玲珑,当然知道他房中的夷女画像是陈文昌送回来的,楼云不得已接了画像,马上就还以颜色,逼王世强下船。
等王世强带怒离开,他顺势就借着这一场赏画之约,引来了秦从云。
就算楼云没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事,以她这些年在泉州官场迎来送往的见识,看着这船队里暗潮诡涌的形势,再看到突然出现在楼云舱房里的相亲画像:
她也能猜到,陈家文昌公子对季家这门亲事没有争胜之心。
楼云算得上是孤军奋战。
陈洪虽然和他一条心,也是堂堂福建海商纲首,在南洋一带可谓呼风唤雨。在这东海上他却不堪大用,只能做个马前卒。
而那位真正能帮上忙的文昌公子,却本来就是这样可有可无的性情。
她也是泉州本地人出身,知道他十六岁在泉州城乡试中得了第十二名,他拿到了举人的功名后,就闲云野鹤一般到了城中的泉南书院做训导。
每月拿着没多少文的束修,悠闲教书。
反正他名下也有三间铺子,外加半条海船,绝不愁没饭吃。
他这样的行事,在泉州有些家底的书香人家里算是常见,海商世家里也愿意供养会读书的弟子,所以并不奇怪。
偏偏陈家在他这一辈的子侄里,考学的虽然不少,能过乡试的却只有两三个。
最有前途的就是他了。
对这位文昌公子,族人们要不就是心怀嫉妒,担心他一房趁机抢家产,要不就是看好巴结他,以为他是陈家同辈子侄里唯一一个能考上功名,出仕为官的主心骨。
结果,眼见得他在书院里完全没有继续考学的打算,嫉妒他的人暗暗心喜不提,反倒惹恼了不少巴结他的族人。
大家伙儿没本事读书,经商走海搏命赚钱何等的不容易?
一个不小心,咱们就要淹死在风浪里财命两失,这也都是为了陈家上百年的走海生意,为了全族上下几百张等着吃饭的嘴。
你这小子既然有这份考学读书的能耐,家里要能出一个正经为官的士大夫,不提城里的官宦们要另眼相看,将来做起生意时免不了给些方便。
更要命的是,这些年陈家在亲朋戚友中一直落了埋怨。
八大纲首各家互有姻亲,都在埋怨在东海上生意不好做,埋怨被江浙海商抢了财源。
陈家子侄里实在需要出一个能撑门面的族人了。
否则福建八大纲首之首的位置,在这一代只怕就保不住了。
结果他就只顾自己,悠闲度日?
没这么便宜的事情!
陈文昌这些年没有说上一门正经亲事,也没有在家中蓄养美妾爱婢,一则是因为他虽然
能对族里的各种催逼视而不见,却也不能得罪亲族太多。
像陈洪这样对他寄以厚望还好应付,更多的是各房里埋怨的亲戚。
借着他爹经管的几处族里生意不善经营,时常亏损,族里已经逼着他家赔了不少银子,偏偏还有不良的堂兄弟们引诱着他哥哥在外赌钱**,闹得家宅不宁。
二则,因为陈家生意的大势不好,他名下虽然还有铺子和船,但他们家这一房其实已经在他出生前就开始败落,也被族人排挤了。
他要说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也并不容易。
在她林窃娘看来,这一回陈文昌能答应远赴海外向一名夷女求亲,除了那画中的夷女看起来颇中他的心意,这桩婚事也可以让他平息族中怨言。
如此一来,他不至于被逼着考官出仕,也不至于让父母兄长过得不安生。
这位文昌公子,是个极明白的人。
只可惜,对她林窃娘有意的楼大既没有陈文昌这份淡定从容的心思,他也更不会考虑这许多踏实的婚后日子。
走到了公舱门之前,她轻移莲步,正要上前替要云揭帘,突又停留。
她转身看向楼云,垂首悄声道:
“大人,楼大管带性子不定,对女人又是欺软怕硬的性子。以奴家看,替他找个为人平实,父兄在泉州水师为官的官家女子为妻,慢慢调-教他才好。否则他不是一个接一个的侍妾进府,就是在外面眠花宿柳,辜负了大人对他的一番厚爱。”
楼云也并不意外,目视于她。
他终于开口,却不是说楼大的亲事,也没提她与楼大之间的暗通曲款,反是问道:
“我记得,窃娘虽然是你的艺名,但林氏却是泉州城的大姓吧?”
她心头微酸,曲膝一礼,轻声道:
“飘萍弱女,有辱祖宗姓氏。”
她也是本地官家女子,只不过是亲族犯事,受了牵连,才在七岁那年充为了官伎。
如今她烟花卖笑,已经十七年。
她的这些过往,楼云在这四年想必早已经查清了。
他点头道:
“你替他留意吧,我府里虽然有些女子,却都是番商送来的夷女。她们汉话都说不全,打理我的衣食足够,其余是不能指望的。本家的楼老大人虽然从明州送了两位老家人过来替我管家——”
他的声音一顿,
“楼大他们的事,却是不能交给他们打理的,还要你多多费心。”
她当然明白这些家将都是他的心腹,前程都要靠在他的身上,偏偏和楼云一般的年纪,个个都等着说亲事。
然而楼府里没有女主人,楼云又是个男人,根本不耐烦管这些事。
四年前他帮她解了围,让陈洪放弃把她强赎做妾之后,她就已经决定背靠大树好趁凉。
如果他对她的色相没兴趣,他初来乍到,她对泉州官场和泉州城富室巨商的了如指掌,他一定用得上。
但这一等,就等了四年。
“恕奴家直言,大人原籍不在泉州,又本是京官外放。大人在泉州城没有亲族可依靠,也没有故旧师朋可托。但不过区区四年,大人在泉州城已经是根基渐深,上至福建路的抚官大人和泉州府的宗室,下至福建八大纲首,蕃坊里四十万蕃人,还有海上的劫掠为生的海贼,无人敢小看大人,但要说起内宅里的亲事——”
在她眼里看来,他能时时操心着楼大这些家将们操练、功课,还有他们逛妓寨的事情,这些都已经不是主仆之意,而是因为同姓族人的兄弟情份。
但他也不可能日日里为了替他们找老婆,去和泉州府的官员们打交道。
这本来就是女人的事情。
她幼时在母亲膝前,极为得宠,所以她经常能不避忌讳,听着母亲在不意间,一边抚着她的头,一边和婶母、姨娘们谈笑。
内宅妇人们议论着泉州城中的各府女眷,各家的亲朋戚友,还有嫡庶小姐、公子们的风评和操行,总是了如指掌。
往往三言两语的,母亲就能把庶姐的一桩婚事给说定了。
而她充为官伎后,更在官员们的酒席上,听多了他们在交杯换盏中的笑谈。
他们会点评着乡试里头名解元的文章,议论着这一期的主考官与这位解元七折八拐的隐晦关系;
或许,他们也会笑谈着,前日泉州城里破落宗室的女儿,居然穷极了下嫁了一名海商。
既不顾身份也不顾朝廷禁令。
结果这事闹到京城里,被大宗正直接断了合离。
也是因为她那夫婿没有给宗室里的几位叔伯塞够财帛,才闹出这让官家都没脸面的笑话。
没爵没封的宗室之女嫁给商人的事情,如今也是瞒上不瞒下,大家图个舒服过日子罢了。
更多的时候,泉州官场的大人们议论打听的还是京官外放到泉州城来,到底有些什么盘根错节的背景。
某某大人是近几十年从金国、西夏逃回来的北方归正汉人?
还是明州楼氏那样一百年前随高宗南迁的寓居官宦后代?
要不是就是江南本地的南人了……
就算楼云没有吩咐,她也一直在暗中留意泉州城里适龄的女子,她当然知道,要他把这些家将的亲事交给明州来的外人去处理,那更是不妥当。
“奴家知道大人有意让楼大多多和吴管带亲近——”
她早就冷眼旁观着。
因为这一两年,泉州海域时不时就会发生海贼抢掠蕃商的祸事。
这不仅影响市舶司的税收,她听到过风声,泉州水师那些管带甚至贪图财货和海贼勾结。
身为市舶司提举的楼云,想必对这些事情已经是忍无可忍,打算自己动手了。
别人也许不关已事,高高挂起,这位楼大人却不会这样。
让曾经参与过剿除海贼的楼大,借着这一回随同出使的功劳授官,不着痕迹地进入泉州水师,应该是他的第一步。
她便也知道,她的机会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