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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的意思……”
楼大揣测着他的神色,不知他到底要拿季辰虎如何。
楼云因为早已经拿定了主意,反倒有心情在船头久久驻立,迎着海风远望,权当散心。
季氏手伸得太长,自然让他不悦,但眼前难道是和这女子计较这些的时候?
有季辰虎在,他未必需要与她打交道。
他遥望着广阔无边的大海,看着天尽头层层涌起的海浪,仿佛是连绵山峦般起伏。
他只是想起,听说那季氏十四岁时就与王世强相识,大约是十六岁时两人相恋生情,王世强比她大了六岁,那些年在外走海几乎都不回大宋的老宅,一年里倒有大半年在唐坊里陪着她。
应该是她十七岁时,王世强回返明州准备禀告父母成亲。
然而,一去却不再回来。
楼大听得他笑了起来,
他正觉得楼云的笑声带着些苍凉时,只见他抬手,指着远处海浪间露出来的尖角,指着尖角下两座高耸箭楼,道:
“你看,像不像我们寨子外面的铁箭树?”
“云哥,咱们寨子外面的铁箭树可比这更高一些呢——”
楼大难得听他说起以前西南山中的旧事,顿时眉开眼笑了起来,
楼云十四岁时离开西南山中,本来说好了出去见识见识就回来的,结果一直到了他二十六岁科举为官回到寨子里,他就没见过楼云的影子。
他一去就是十二年。
中间他只送了口信回来,叫了几个相识的兄弟去江北边军寻他。
他楼大本来是一肚子怨言,觉得他早把兄弟们忘记了。
但转念一想,想到楼云当初在北边寨子里认识的相好,她还翻山越岭地过来问了他两次,得不到他的音信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听说已经死了。
“云哥你自从在家里找出了什么家谱,非要离开寨子,到外面去寻亲后,我还以为你把咱们小时候的事情都忘记了——”
楼大唠叨着儿时的往事。
但他可不敢提那死去的女子,只知道她是山北边另一族里的夷女。那时也只有十三四岁呢。但各峒寨里的男女都是那个年纪就开始和寨子外面的人来往,一起过夜酬神。
当初楼云第一次参加各寨里的祭神大会,就认识了她。
从此就再也没有理睬别的女子。
他还拉着那夷女,不肯叫她一起去参加祭神大会,时不时地和那她要吵上一架。
楼云从小就是个怪人。
记得就是一次大吵后,楼云就一个人离开峒寨,去外面汉人的地方了。
楼大一边回想,一边说着峒寨里的破草寮,林子里搭起来的树屋,每天在深山里的狩猎。
还有兄弟们,偶尔在山路边藏着,偷偷看着宋人客商路过时的好奇。
楼云微笑着,不时接上一两句,眼中却平静凝视着宽阔的海面。
风吹起湛蓝色的巨浪,被夕阳染红,泛出斑驳的紫绿之色,就像是西南夷山中高低起伏的墨绿山岭。
他还记得那本残破的家谱,记载着明州世宦楼氏的过往。
楼氏一族,在一百年前靖康之变时,随赵氏皇室逃到了江南,然后在明州定居下来。
但在那之前,他们本来是黄河以北,西北边塞上开荒的粗悍小民,巧的是楼家祖宗的名字也叫楼大。
他想到这里,侧目瞥了身边楼大一眼,让他半晌摸不着头脑,只能傻笑。
祖先楼大,在西北屯田安家之后,开枝散叶传了四五代。
因为范仲淹范文正公戍边时,在西北建学,有一支楼氏有了机遇,开始让子弟读书。
接着,那一支楼氏依靠几代积累步入科场,最终有子弟得以在北宋末年科举登第。
如此,成就了日后江南书香世家,明州楼氏。
更多的楼氏子弟却都是军伍出身,如他楼云的那一支祖先,参加的就是川陇军。他们曾经在两百年前,随名将狄青大将军南下,镇压西南峒族的叛乱。
狄将军大胜之后分兵驻守,而他那一支的楼氏也就在西南山中留了下来。
他们娶了归化的夷女为妻,在本地繁衍不息。
西南山中,汉民和夷民的归化、反叛、镇压、安抚、内附、外迁总是循环不息,西南楼氏在这二百年中,有时候名在汉籍,有时候是土司府峒丁名册上的夷人。
只有祖宗姓氏,未曾丢弃。
而到了他楼云,因为父母早丧,田地俱失,十岁之前,他只是西南边境土司山寨里的一个小小的峒奴。
楼大见他沉默不语,凝视着五十外的唐坊海面,远望着那酷似山中铁箭树的两座九层箭楼,他居然也能把握到楼云的心思。
他是在后悔当初没有早一些回来,说不定还能去北边寨子里,和那相好见上最后一面?
他不由得就劝说道:
“云哥,我是不愿意再回寨子里做峒奴了,兄弟们也是。一辈子只能侍候头人们有什么好?连我们的后代也只能是峒奴!我就想和云哥一样靠自己的本事谋个前程,等我封官荫子,妻妾成群,再风风光光回去让他们看看——”
听到这里,楼云不由得失笑。
过往在西南山中的事情他并不愿意念念不忘,只是因为刚才突然发现那季氏完全不像名普通的夷女,只是因为已经来到了这海上的边夷岛国。
不由得,他就有了些回忆。
少年时遇上的她,即使他一直留在寨子里,或许也并不能在一起吧?
他无法和楼大一样,与喜欢的人手牵手,看着她与其余的男子一起参加祭神。
就算是这是寨子里的风俗,他也并不觉得理所当然。
所以,他只有离开。
楼大还在叨叨着封官荫子,妻妾成群,当初的头人祭师统统都不在话下,惹他发笑。
他脸上的沉郁消去,转头训斥道:
“胡说什么?为大宋尽忠,为官家效命,为百姓谋安定,自然有我们的前程,你心心念念什么妻妾成群?成何体统?寨子里自有寨子的规矩,土司和祭师他们这几百上千年都不是这样过来的?他们心里也未必就甘心,我们也不需要回去打扰他们了……”
“云哥,我也不是要回去教训他们。我就是想去一趟西边寨子,让佐娜扎家那七个姐妹知道我的本事!云哥你不知道,就是你离山前那年的祭神日,云哥你去了北边林子找相好——”
说到这里,他心里一惊,暗骂自己多嘴。
偷看着楼云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早不把西南山里死去的少年初恋放在心中,他连忙不再提旧事,只是恨怨道:
“云哥你没和咱们在一起,所以你不知道!佐娜扎就看上了小头人家的小子,不肯和咱们兄弟唱对歌,也不肯和我们兄弟一起钻林子里过夜酬神。我就是要让她们知道,现在我楼扎吉一个人娶的老婆,就比她们七姐妹还多,还好看!”
扎吉,在峒语里就是“大”的意思。
“住口!”
楼云听他仍然念念不忘西南山中的往事,居然还怀念每年春秋之际“过夜酬神”的群-婚风俗,顿时把脸色放得更沉,他只觉得恨铁不成钢,
“子不语怪力乱神!寨子里的那些淫-俗不是早教你全忘了?!明天记得把《论语》抄一百遍,辰时前交给我看!”
楼大顿时闭了嘴,只怕自己再多话,不仅要罚抄书,楼云会连他逛妓寨的乐趣都剥夺了。
在他心里,山外面什么都好,比如云哥一个峒奴,就能靠自己读书考科举,做大官,比寨子里一代接一代世袭的土司和祭师们强多了。
但这山外面的人,就是有一点不好。
他们居然不知道敬畏神灵。
那些人居然不明白要男男女女,大家兄弟姐妹一起钻林子开心欢乐,这样生出来的孩子才受神灵庇护,才能又强壮又长寿?
非要计较那孩子是谁的种,真是太奇怪。
不都是兄弟们的孩子?谁养不是养呢?
楼云只看他的眼珠乱转,就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已经懒得再教导他大宋的教养礼制。
反倒是那季辰虎,他已经看出此人对大宋的兵器、铠甲甚至兵制都有所知晓,应该是由他长姐教他读经识字,然后他自己自学的汉书。
那季氏,在驻马寺中受老宋僧的教养长大,所以熟读汉书,心向大宋,这样的传说在海商里已经传得是人人皆知了。
他当然也知道。
在他看来,把季辰虎留在这边夷岛国,沦为飞禽走兽一般不知礼义的畜-生,实在是可惜。
“去告诉季辰虎,我给他三天的时间,他如果能一举拿下唐坊,再来提扶桑之事吧。”
说话间,他转过身来,看向楼大,微笑着,
“大丈夫立世,本该志向远大,岂能如妇人女子般,只顾眼前?”
楼大在女人面前挪不动步,心心念念是妻妾成群,但耍手段对付起敌人,却是一点就透,顿时笑道:
“是,大人,小人这就去问他,难不成他还想永远躲在姐姐的裙子底下?”
楼大匆匆而去。
楼云独立船头,侧目再看了一眼唐坊所在的方向。
他回想着画像上那唐坊女主在廊道茶雾后的朦胧身影,便也知道那季氏虽然生长在边夷岛国,却和西南夷山中的女子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他也在心中思索着:
他与其为陈家出面和这难缠的夷女打交道,还是扶季辰虎为坊主,更为方便。
只等季辰虎愿意为他所用,为他姐姐订下婚姻,他再出面接她上船,保了这次的大媒。待她与陈文昌同回泉州,他自然会在陈家大宅为这对新人亲自主持婚事。
何等的顺理成章……
如此一来,将来她夫妻和睦,儿女成行,这季氏再与夫君说起当初,说起与王世强的口头婚约,她想起年少天真时这一段无疾而终的悲伤旧恋,便也不会再有怨言了吧?
说不定也有一日,他楼云辞别泉州回返京城,临别时,少不了在陈家宴饮游园。
也许,在席中饮酒送别时,他也能不动声色地和陈家走海的当家男子们说笑,略提一句普陀寺中的扶桑游僧,说一说夷岛深山间那些蛮夷的风俗。
传到内宅她的耳朵里,她应该也早已不会在意了。
她当然也会明白:
多年前,离开的旧恋即然不会回来,又何必追问他离去的原因……
他的叹息声落到了海浪中,随波涌进了唐坊河道。
坊中大街的季氏货栈大堂里,东侧是柜台财神,中间屏风虚隔,西侧客室的桌椅摆设,都是宋画里的式样,坊中会木工的坊民们按她的的口述打制出来的。
六张长脚束腰高几桌和十二张靠背椅。
二椅一桌,整齐排列,每张高几桌上都摆放着一盆从大宋运来的白瓷盆春兰花。
背后的三围厅墙上,也挂着一副长长的《清明上河图》仿制画。
这是开坊时王世强送来的贺礼,所以季氏货栈从一开始,就用全中式的风格搏得了宋商们的好感。
“大娘子,今日查帐的帐目,老夫已经准备好了——”
季氏货栈的大帐房李先生,是季辰龙的养父,又是坊中极少数本来就读书识字的坊民。
他虽然被闹事的坊丁们围了一整天,仍然是神色淡然,见着她进门,早已经迎了出来。
她也不等他说完,便道:
“货栈里的事,你作主罢,我到后面去歇一歇。”
汪婆子的事情,当然还在是后院里处置才方便。
不提季辰虎打劫宋使惹来的麻烦,这阵子三郎住在南坊大屋,在坊里坊外暗中惹出来的事,她还得一件件地替他打点清楚。
免得起了祸事还不自知。
“是,大娘子,老夫一会把赎人的财货打理明白,就把单子送给大娘子过目。”
李先生头戴曲脚幞头,身形格外高大,唇下三络浓黑长须,再配上红光满面的脸庞,颇有几分关公灯下读春秋的斯文。
别提他在唐坊里是难得一见的不是从坊学里走出来的真正读书人,就算让他站在楼云的公厅舱里,和秦从云这般的三榜进士,还有市舶司里那些举子、童生们出身的属官们混在一起,他也有几分干练吏目的样子。
他身穿玄色光绸长袍,腰间悬着串玉,年纪已经上了五十,虽然妻室早丧,这十年的日子却越过越好。
有了季二郎辰龙做养子,他在坊中无人不敬,膝下当爹又当娘养大的三个女儿,更是兰心惠质,个个尽心孝顺老父,他当然是舒心顺意。
坊丁的闹事,他只当是小孩子的气急败坏。
三郎的事情他向来不会多言,只等大娘子亲自来处理。
眼着看季青辰不看帐目,抬脚就要一直向后院里去了,他连忙又追上一句道:
“大娘子,王小纲首和黄东主离开季家后,就出坊去太宰府了。以老夫看,从平安京城逃出来的那位式部丞应该是从濑户内海入东海,找机会上船求见了宋使,他随身也许还带着扶桑国主的国书,所以王小纲首才会去太宰府查对。”
“扶桑哪里还有国主?不是只有所谓关白摄政大臣平大相国吗?听说平安京城里传出的谣言是,天下除了平氏族人,全都不是人……”
她毫不在意地笑着去了,他便也没有再多言。
他也知道,扶桑京城里当权的平氏一族,在扶桑已经是民怨沸腾。
“天下除了平氏一族,其余都不是人”的平氏族人自夸之语,他听到耳中也是摇头以对,但毕竟和唐坊无关。
唐坊人不是扶桑人。
她对西坊扶桑商人的戒备,坊中人都是一清二楚的。
所以在拿不准她的心思前,他并不想胡乱开口说起扶桑的内乱,免得被她误认为是二郎季辰龙的意思。
至于她此时到季氏货栈的原因,他当然明白。
她一来是给货栈解围,把汪宝儿那些小混帐们吓走,二来,也是为了等三郎的消息,她去后院,是表示把季氏货栈给了二郎后,坊中公帐就不再由她公然出面查问的意思。
他当然是为二郎欢喜的。
虽然不是亲姐弟,但季辰龙这十年一心辅助这位堂姐,回报她的教养之恩,为开坊立下了汗马功劳,谁说这坊主之位不该是他继承?
也只有汪婆子那糊涂老娘们,才敢混闹!
她也太贪了些!
他捋须斜眼,看着汪婆子提裙跨进了货栈大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