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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3 溯流而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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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云看到她果然在坑底藏着东西,宁可被他抓住了手腕,占了些许便宜也要死守在坑边不走。

    现在得手后,这女子又是一副爱理不理的生气样子。

    他也笑着站在祭坛边,并不去追她。

    她当然不是季氏。

    只是一名有些不平常的生番女子……

    然而有多少年,他已经没有如此和女子嬉戏取乐的心思了?

    她越是像刚才那样,撒娇带笑叫他不能抢回那皮裙,他就越是觉得,她和他往日在西南夷部落里见过的所有夷女都不一样。

    她越是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越是闹这些小机灵脾气,和他讨价还价,他就越乐此不疲。

    他认定了她和他府里收留的,番商们送来的夷女们也不一样。

    时不时就能让他乐而忘返。

    更重要的是,她不是季氏。不是他决定订给陈文昌的未婚妻室。

    他看着她的美好背影,突然捻唇,跺脚弯腰吹出了一声九曲十八折的调笑口哨。

    调子既欢快又粘糊,它带着西南夷山中男女对歌的韵味,在小祭场上回荡。

    ——比起泉州城头的的浮浪子弟,比起那些只会拦路调戏小媳妇的傻瓜蛋,楼云自问:

    他这才是正儿八经地夸奖人家小娘子美貌好看。

    这外夷海岛的荒山野林里,谁知道他是谁?

    回到大宋,他还是在街头驻马的堂堂四品监官。

    他会一面严厉喝斥那些无赖街痞,一面命家将上前锁拿,饱揍他们一顿。

    ——叫他们敢当街调戏良家女子。

    月光下,她果然在五步外停住了脚步。

    她抱着那一大包,回过头来看他。

    月光下,他歪头含笑,看到她脸上的草汁符图只残留在了面颊上一两片。

    鲜艳仿似是古画中,仕女的额黄贴翠。

    她那精致的鹅蛋小脸在月光下,就像是一位抚柳低头的临水美人。

    朦胧的身影被描画在了宋瓷水墨曲颈瓶上。

    那宋家的闺阁美人,亭立在春日的西湖水边。

    风姿绰约。

    即使她手中团扇子半掩眸唇,她偶尔抬眼,那柳道上骑马路过的翩翩人影却还是落入她的瞳中。

    倚马成章的风流公子,刚才曾经追在她的轿边,悄悄在轿窗青帘下递进一脉春日花枝。花枝上缠绕着他今日所写的新诗,只为求她妙目一顾。

    如此失礼,当然只能被她斥骂丢弃,花枝委地。

    然而,轿子停在了春日踏青的水边。她揭帘下轿。她那掩在扇后的晶透双眸,现在却似乎带着一丝嗔怪:

    她是在怪着家中养娘,怪她没有多带几个仆从来护轿,让她芳心随着花枝遗落?

    或者 ,她还是怪着那公子?

    怪着他,既然有一副写出锦绣文章的男儿肚肠,却居然半点也不知女儿家的心思。

    她羞涩不知所措地拒绝后,他竟然只是在马上垂头丧气,畏缩不前。

    他却不知追上前来,继续哄她说话……

    生蕃们厮杀的山林里,兽鼓声擂到了最要紧的高处。

    事不关已的楼云轻笑出声,斜肩靠在了祭坛边的一棵老树上。

    他抱着刀,含笑看着那生番女子没有理睬他的口哨,回头继续走开。

    然而,又走了一步后,她果然再次转头过来。

    似乎还是在看着他。

    含嗔带怨。

    ——也许,她在等着他出声挽留。

    从小和山中夷女厮混,出山又见识了更心思灵巧的内宅女子和官伎乐伎。对楼云而言,如她这般的女子任性,这样女儿家的手段,他实在也是经历得太多了。

    他倚着树,含笑向她招手,让她自己回来。

    她虽然美貌可爱,机灵鲜活,在部族里必定有无数竞争者追求于裙下。

    但他在西南夷山中就算仅是一名夷奴,却因为狩猎时从未空手而回,再加上不算太差的长相。

    他从十二岁开始,他只要一招手就不愁无人作伴。

    他仅仅是为了让初恋的女子每天不要忘记他,而天天翻岭穿寨,去叩响她的小树屋。

    而在他无法离开寨子去狩猎时。她也会离开她的姐妹们,走过长长的山路,钻进他的小树屋里等着他。

    她也不想叫别的夷女钻了空子。

    他可不像楼大那可怜孩子,他没有他那样被心上人佐娜扎拒绝鄙视的经验。

    而眼前这生蕃女子如此狡黠。

    她当然也会想到,在这鸭筑山中,无数部族女子会不惜穿山越岭,只求与他一夜欢愉而不得。

    ——错过今晚,以后就可能永不再见。

    她咬着唇似乎有些不甘。

    她迟疑着,果然还是自己走了回来。

    眼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精致的眉眼间还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气恼,分明神似那画中季氏的面貌。

    不知不觉地,他心里一软。

    必定是这林子里的烟药味太浓了,月光太朦胧了,让他脑子不清醒。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笑着上前,去牵她的手,就看到她走回了原地。

    她在原来站立的地方停步,低头。

    她压根没多瞅他一眼,她只是弯腰,捡起了她脱掉的两只靴子。

    她把靴子和兽皮包袱一起抱在怀里,眼角也不看他,便头也不回地从原路返回了。

    他再一次愕然失笑。

    他当然也不会追上去。

    他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她笔直走进了齐腰的茅草丛,半点也不肯回头。

    再远一些,这有趣的生蕃女子就会消失在烟药的迷雾中。

    他终于也想起了今晚进山是有正事,实在没有时间和她玩闹。

    就如此结束,倒也算得上一桩可供他偶尔回想的趣事……

    免得他一时耽于和她的游戏,误了正事,浪费了时间。

    他远远目送着她离去。

    季青辰感觉到了背上盯着的视线,尽管泉眼就在十步外,她却知道不能走快。

    太匆忙会让后面的“楼大”生疑。

    她一步接一步地走过草丛,齐腰的草叶摩擦着她他怀中的靴子和兽皮包袱。

    她回想着那“楼大”。

    刚才她转头时,看到他已经离开了祭坛五步,倚在树干上。

    他也准备要离开了。

    她虽然没有正眼看他,刚才却仍然一眼瞥到了他笑得肆无忌惮的模样。

    她甚至能透过这无赖小子的脸,相像着那位楼国使的春风得意。

    因为她早就发现,这楼大长得有两分眼熟。

    除开他那赖皮劲,他的眼眉轮廓看起来有点像画上的楼云,她倒也并不意外:

    听说他们都是西南夷山里的同族兄弟,果然不是流言。

    而且树林里光照不好,只有残月远火,她这样的熟悉说不定仅是她多心?

    更何况,别提眼前这无赖小子实在不可能是大宋国使,就算他真是楼云,现在她最重要是仍然是离开。

    离泉眼只有三两步了,她慢慢行走。

    她既然见过那头死狼,知道这小子在泉州的剿贼军功,她就不会怀疑:

    只要她有一丝异动,他马上生疑,疾扑上前把她拿下。

    他应该也见过她的画像。

    尽管谢国运的画技向来是求神似,而不是容貌相似,尽管谢国运给她画的画像,本来在她的要求下,必须得在他画完后交给她。

    但这画早在半年就落在了陈家手里。

    她现在懒得去想其中种种古怪变动,全是那楼国使一手操纵,她只是深知:

    既然她的画像在陈家手里,楼大身为国使的心腹,他就极有可能看过她的画像。

    他刚才盯住她模样,极可能是在怀疑她的来历?

    甚至他吹口哨胡闹,也是在试探?

    也许正如王世强所言,只有如此手段下作的国使大人,才会和他的族妹楼大小姐联手设伏,他们联手拆散了王世强和她的婚事……

    她终于停在了泉眼边。

    这泉眼还有十年前一样,清透如镜。

    她早已经查探过,一个大石头丢下去,听到的回声还是和当年她跳下水的深度一样。

    然而为了安全,她再次拿了一块小石头,躲在茅草的掩护后,扔向了水里。

    她凝视着水面,倾听着石头微不可闻的回声。

    水声当然不可能传到“楼大”的耳朵里。

    月光倒映其中,波光涌动便扭曲如一团莹白海珠。

    困为想起了楼云楼国使,她便也想起了她为了这件婚事,而曾经滴落的泪水。

    既便是两个弟弟和身边的内库妈妈,因为她面对世事变乱的冷静和坚持,他们也许不会有人记得:

    她这三年来,隐忍独居在唐坊小院的寂寞,

    她被人抛却悔婚的羞辱痛苦,

    还有她默默看着天边的月沉月升,却再也听不到意中人归来脚步声的感伤……

    她甚至会在夏日的午后,一边哭着一边躺在廊板上迷迷糊糊地睡着。

    那时,在半梦中她,曾经感觉到自己在天空中升了起来,她在吃惊间回头看过去时,只看到一个削瘦而含泪的女子,蜷曲在斑驳的廊影下。

    那是她自己。

    她在睡梦里,也没忘记用拳头塞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

    她微微侧目,远望着二十步外的“楼大”。

    他斜倚在树边,一直把目光投向这边。

    他应该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然而看到这楼大的长相,她就可以想见那位楼大人的风采。看到楼大那嚣张跋扈的笑容和心机,便知道那位楼大人的霸道和机谋。

    谁不知这位楼大人,他官高权重,俊美风流。

    他将来,难道没有要在泉州城说亲娶正妻的时候?

    他既然舍得美人,宁可在府中设了女学坊,延师教那些夷女侍妾认字学礼。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将来打算要放她们出府嫁人的样子。

    他娶正妻的目标,只怕是泉州城中的宗室之女……

    她当然会一尽绵力,祝他美梦成真。

    ——只希望他的美梦,不要醒得太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