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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在林府中众人或好意或坏意下,桂子飘香之时,杨姨娘于十月中旬时诞下一子。林母大喜,贾
敏也随之送了一口气。林如海在这个孩子满月那日,为之取名‘聪’。
贾敏听了后,当时默然无语。那一晚,贾敏房中灯亮了一宿。
躺在榻上,贾敏半阖着眼,怎么也睡不着。
【老爷,老爷,他到底是做什么打算?】贾敏怀着这个念头,却是怎么也闭不上眼。思绪会到当时那个哥儿出生的时候。
“敏儿,”林如海望着那稳婆怀里刚落草的孩子,红红皱着的小脸埋在大红缂丝的襁褓里,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敏儿,你说给这孩子取个乳名叫‘成玉’如何?黛玉,成玉,咱们家就有两个玉儿了。”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看着丈夫炽热的眼神,贾敏不禁撇过头躲闪。心里却暗惊:成玉?这一成字。《左传》:礼成而加之以敏,审当于是之。
老爷给这孩子去这样一个名字,更是曾对人提到:“我们林家子嗣不旺,快到知天命之年才能幸得此子。也不图他能有多少出息,光耀门楣。仅仅指望他能守成家业,赡养父母,扶持姐妹。”
旁人听了这些只是暗自发笑,以为林如海不过只是过于谦逊罢了。堂堂探花郎,当朝二品大员,难道还不会教导子孙吗?甚至,更有甚者,因此回去为此取笑一番,做为饭后笑谈。
别人或许不理解,身为结发妻,枕边人的贾敏如何明白林如海的心思,揣摩不出这其间的意思?老爷,他倦了!也累了!前世的林如海却并非是有如此保守,更是在把玉儿托付给贾府后,孤身一人把手江南盐政,至此毫无牵挂,累得自己死于任上。
成玉,成玉。众人如果听了也会是只道是林如海爱其独子,为其惜福才用心取得名字,却想不到这其中的曲曲折折。
贾敏这般一想深了,便决定暗暗心惊。没想到老夫人听了这个名字确实抚掌称赞。林母出自山东李家,李氏一族在山东盘踞百年,乃是真真的世家大族,书香门第。对族中子弟管教甚严。林母虽说是女子,但是学问见识自然是不差的,难道还能没察觉到这‘成玉’的意思?若仅仅是为了与黛玉的名字相合,这乳名也就罢了,何必取学名为‘聪’呢?
‘聪’外听易为察,而内听难为聪。聪,敏也。只是这样一来,林老夫人,老爷又是有什么打算呢?
贾敏双眼复杂地看着那大红襁褓中的婴孩,都说那刚出生的孩子是不会笑的,但她却觉得那孩子正笑嘻嘻地盯着她。双手抱着孩子的稳婆见贾敏没说话,只好打诨插科道:“哎,老婆子我活了这么久了,都一次看见这刚出生的孩子就会对人笑的。大人家的这个哥儿出生没多久就能睁眼了,以我这话呀,小公子这日后怕是有大造化哩!”
不说林母听了此话笑弯了眼,就是贾敏看着那小小地婴孩也不仅笑了起来。
“成玉,老奴这样听着,也是觉得大爷这名字好。听起来朗朗上口。以后,老夫人,家里可是有两个玉儿咯。”旁边的一个妈妈立在一旁接过林如海的话。
贾敏眼中寒光一闪,这是几个意思?一个庶子,怎么能和自己的女儿相提并论。
林母也是听了这话眉头紧皱,微微抬眼,瞧着那婆子眼神闪烁,再看看贾敏的脸色微僵,却仍是把住了笑容,心中稍稍松了口气。沉思了半晌,看似随口地对儿子说道:“如海也是高兴坏了罢,这小孩子刚生下来,也别忙着取名字。还是看看再说。”
“哎呦,我的老夫人,不过是个乳名罢了。”那立于一旁的婆子仍不死心,竟然顾不得规矩插嘴道。
林母也是没叱呵她,淡淡地笑了笑,眼皮儿都没掀一下,处着鹤首拐杖慢慢地往回走,慢吞吞地说道:“我是怕不了什么,只是,这哥儿还小,名字大了怕是压不住这福气。”
众人也是没想到竟会有奴才和老夫人顶嘴,眼睁睁地看着那婆子还准备说些什么,“老夫人,就是能托生到咱们家的孩子,那一个不是有着大福气的,又怎么会。”却被几个小厮并着几个粗使婆子给堵了嘴压了下去。
林如海见妻子怔怔地看着那个被拖下去的婆子,心中不禁苦笑:这孩子才将将落草,还不知是不是立得住,这府里人的心思就已经是这般活跃。若是依旧如此,那往后还不得闹得沸反盈天不成!
夜风自吹,送来缕缕桂花清香,在这样少有的晴空夜晚,更添了几分雅致。
松涛堂上。
林如海惴惴不安地立在下首,自他成人后,鲜少在母亲面前有这般紧张了。
这也难怪,林如海少年丧父。林老夫人虽说是个女子,但仍然撑起了这个家。林如海自小就见着了母亲的生活艰难。更何况母亲对于他而言,既是严母,又是慈母。因此,对于母亲,林如海是打心底的敬佩。
林老夫人端着汝窑青花瓷茶盏,也不喝茶。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扣着茶盖,半阖着眼沉思,才微微晃了晃头,兀的又低头笑了起来。
林母这一笑,倒是把立在一旁的林如好给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拱拱手,讪讪道:“母亲,不知母亲何故发笑?”
林老夫人到底是大家闺秀出生,自小家教礼数是被教养得极好的。只是,自从这独子长大懂事后,就是难得见到这从小早熟聪慧的独子这般这般窘迫,不由得笑了出来。但也是不忍心落了孩子的面子,拍了拍身旁暗黄色半旧的万字不断头的垫子,抿嘴笑道:“罢了罢了,我也就不为难你了。”见到坐下的林如海听了这话,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林老夫人脸上的笑容又是增加了几分。
指了指那边上的小摆件,林母莞尔道:“我儿,你见那东西如何?”
林如海随着母亲的手看去,只见西窗下的案子上摆了两件盆景。一座珊瑚,一座宝石。那珊瑚高约三尺,通体朱红,璀璨晶莹。另一座宝石盆景乃是一株鲜花,赤金绞丝为枝干,各色宝石为花瓣,精致非常。那两件摆设,怕是拿了两千两银子也都是没出买去吧。林如海心里暗自揣测着,只是,母亲向来都不怎么喜欢这太过奢华之物。一来,母亲本性如此。二来,自先父去后,母亲寡居一处,就更爱那些素色了。
林母见儿子面带疑惑,叹了口气,淡淡地说:“这是最近陈家送来的。说是庆贺咱们家弄璋之喜。”
听到这里,林如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摇了摇头,林老夫人说道:“我知道你也是高兴,不仅仅是我们,你也希望你媳妇儿也喜欢这孩子。不过,如海,这世上端的说的是妻贤妾美,对于女子来说极为苛刻的。但是,你也是知道的,这世上又有哪个嫡母是真心真意为这庶子庶女好的呢?况且,贾氏,那也是有自己的亲生闺女的。”
看着儿子欲为之辩解,林母摆摆手,说道:“或许是我想得多。贾氏进门后这么多年,我难不成还看不出这个人的本性。只是,如海。”林母说到这里不由地顿了顿,眼里带了几分悲戚和愤懑,“你也不要怨恨母亲想得多,为娘的实在是不敢赌,我不敢把咱们林家唯一的子嗣拿去赌啊。”
“母亲!”林如海见林母都说到了这个点上,还能说些什么,说他相信贾敏的品行?还是说他不在乎这个孩子?
到底是有失身份,林老夫人轻轻试了试眼角。声音还带着点哽咽,“也不必这么久。明个儿,明个儿就把那哥儿抱到贾氏房里去。”
“母亲?”林如海本以为此事无望,林母这一声简直是如雷贯耳,惊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唉,”林母终是低头吃了口茶,把这茶盏就手搁到了案上,向林如海招招手。“我儿,此处就我母子二人,何必拘束。快坐下吧。”却瞧见林如海依话坐下后颇不自在地忸怩,眼角挑了挑,笑道:“莫不是在我儿心中,母亲就是这般不近人情的吗?”
“不是,不是。”林如海听了这话还了得。连忙起身赔罪,差点就跪了下去。
林母见此也不去扶他,只是靠在垫子上,合眼,叹了口气,“我是知道,不止是贾氏,怕就是你,也是在怨我这个老婆子哩。”看着林如海俯首在下,双鬓也是华发已生,林母心里越发的不是滋味了,“你们是怨我在贾氏九死一生下产下玉儿,但是仍然给她甩脸子,怨我嫌弃玉儿不是个哥儿!”林如海听见母亲的话越发难受了,跪着抱着林母的腿痛哭道:“是孩儿不孝,是孩儿不孝!”
林老夫人低头望着这个伏在她膝上这个快年过半百的男子,仍如同三四岁稚子一样哭得涕泗横流,却仍然狠心地继续说道:“如海,你可曾想过,你父亲去的早。当年,你举业未定,为娘的自是希望你能成就一番事业,可以,那也是应当先成家,后立业啊!你与那贾氏夫妻恩爱,虽然多年无出,但也是多因为你两聚少离多。况且,贾氏性情温顺,贤惠能干。但是终究膝下无子。即便是玉儿如何聪慧,难不成还能续下我们林家的香火吗?”
看着低头沉默不语的独子,林母自然是知道这话,林如海多少是听进去了的。这便是办成了一半了。不仅也放软了语气。“我看这几天,玉儿她娘也是对此事看到挺周道的,对那哥儿,杨姨娘也是照顾得不错。只是,”语气一转,“现在就把这孩子抱到贾氏哪里却是不大妥当的。”看着儿子嘴唇动了动,却仍没说什么,只是脸色黯淡了些下去。林母摇摇头,儿子是男子,还是不大了解这后宅之事。
林母拍拍林如海的手,缓缓说道:“不是娘不相信这贾氏的品行。只是,一个是她身边人怎么样,娘是放不下心来的。这二来吧,这千里地的独苗一出,这大家后宅有了想法的人多着呢?你可别忘了聪哥儿刚出生时那个婆子。那还是明面上的,暗地里的,哼,不知怎么编排的!”林老夫人想了想,“不如,把聪哥儿抱进我这院子里吧?”话音刚落,又否决了,“这也不妥,玉儿可在你媳妇哪里,若是这就把聪哥儿我这来,怕是你媳妇儿会多心。”
林如海低头拭了拭泪,耳边来传来老母的喃喃自语,泪水又不可抑制的涌了出来,忙用袖子擦去,心里却默默自责:自己已是知天命之年,却仍要母亲为自己的后宅只是多番劳累。母亲同龄的夫人,谁不是膝下子孙环绕,儿孙满堂,早已是享尽那天伦之乐。可怜自己的老母年事已高,为自己操劳半生,此刻仍还得......当下,不由得抬头拉住林母的手。
林老夫人正在盘算着这孙儿的去处,却见林如海兀的抬起头来,看着昏暗的烛光下,儿子泪痕未干的脸。林母的声音不仅放软了,轻声问道:“怎的?”
林如海跪在堂下,看着母亲那温和的眼,和那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上去的皱纹。母亲!母亲!什么时候这般老了?刚张了张嘴,眼泪却再次落了下来。也没说别的,只有深深的埋头于袖中,口中想说些什么,却被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是孩儿不孝,是孩儿不孝。”
听及如此,林母心头一震,嘴角牵出一丝笑,却比哭还难看。轻拍拍这林如海的背,泪却是滑过那张早已不在青春秀丽的脸,“不哭了,不哭了。如今啊,这哥儿也有了,我这闭了眼,也是能下去见得林家的列祖列宗了啊。”
一如当年林老爷驾鹤西去时,林老夫人挑起林家大梁重担时一样。
只是,当年的那个柔美却坚强的少妇,如今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