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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部的晕眩感愈发厚重。
瑾苏咬唇,几乎用尽全身的内力才压下那一阵致命的痛痒。
她抬头,嘲讽的目光看向身后的铜面。
“看到他如此痛苦,当真会让你感到快意么?”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水瞳直直坠入男人的眼底,铜面的手臂竟有一分不自觉的僵硬。
“这么多年,你可有见他发自真心的笑过?”
瑾苏闭了闭眼,回忆倾泻。
“可我见过,兄长见过,成都见过。甚至是他的兵将,每一个人。”
“你可曾有过一瞬感到后悔?他在最稚嫩的年纪被你赋予所有最极端的仇恨,你教他残忍,杀戮,不为任何人交付真心。可他是人啊,他有感情,有思想,他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日夜忏悔,他从来不是冷血的杀人工具。上一辈的果报,你又如何忍心要他赔上一生来偿还?”
“你永远都想象不到,他如今的解脱是用多少人的生命换来的,他的恩师,养父,他最亲近的知己,胞弟,甚至,他的孩子……难道那份仇恨,当真抵得过他的幸福?你又是如何忍心,再度将他拖进噩梦的深渊?”
她的瞳孔那么纯净,不染一丝尘埃,四目相对,铜面竟是生生有些站不稳。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那你又是在怕什么?铜面,你为何不敢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你从前做不了一个好的君主,如今更加成为不了一个好父......”
“啪!”
瑾苏的头被狠狠扇向一侧,她擦去嘴角的血痕,看着那早已丧失冷静,甚至连紧绷的手臂都颤的厉害的人,扯唇,笑的讽刺。
“为何如此急着打断我?铜面,你也会怕?怕他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怕他开始恨上你?怕你用了整整二十年时间才葬于他心中的一丝敬畏会因此烟消云散?”
“住口!你住口!”
铜面眸中阴暗尽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浓烈毫无掩饰的怒火。大手紧紧扼住她的咽喉,猛然用力。
“瑾儿!”
萧望惊慌出声,他甚至开始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师傅,除却是他的师傅,还会是何人?
铜面抬眸,眼眸极深极重的扫过面前男子,曾经连在朝堂上都会插科打诨的小小孩童,何时已变成了如此隐忍淡定的模样。他有多久不曾见过他发自真心的笑过了?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了?从他于后宫诈死之日起,从那孩子以不满十岁的稚嫩臂膀独自承担起复国重任之始。
后悔么?他时常问自己。
若没有自己当初的逃避,周国可会覆灭,他又可用忍受这几十年来暗无日月的生活?
当初贪恋与后宫女子寻欢,又不愿受发妻和朝臣日夜的道德谴责,他甚至想出诈死之法只为脱身,后来,杨坚发动兵变,宇文一族惨遭灭顶杀戮,太后甚至以最惨烈的牺牲换得幼帝脱逃。
大周臣民,死的死,叛逃的叛逃,他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
后来,他几度寻访帝师,甚至不惜翻阅北周皇室的禁.书,练就一派阴险毒辣之功。再后来,他找到了在那场灭国之役中消失的幼子,那时,他已被曾经周国的大将萧安远送往落霞山,成为了紫玉道人的入室弟子。
于是他称自己为大周皇室故人,听朱太后之命辅佐小皇帝杀隋狗,复国仇。少年心中深埋的仇恨被再度唤起,他开始学他残忍,杀戮,不折手段,直至再也无可挽回。
他早已不是后宫沉迷女色的周宣帝,那孩子也再不是可以任人宰割毫无还手能力的小皇帝了。
这么多年,他一步步的看着他成长,看着他脸上的稚嫩逐渐被血腥抹去,看着他良知尽丧,终于成为了一件真正毫无感情的杀人工具。
可他又可知,这世上终究是因果循环,天理昭昭,轮回而已。
于是他再未见过他露出真心笑意,曾经最纯净无忧的少年,终是生生被埋葬在了那一场巨大的仇恨中。
肌骨重生,再找不回从前。
铜面闭了闭眼,又看向面前那眉眼与自己十分相似的人,缓缓凝聚内力,将两人中间隔开一层厚重巨大的气罩。
“师傅!”
萧望的声音被阻隔在外,只看得到他的唇不断张合,他试着去触碰那层气罩,却一次次被那股内劲反弹,摔倒在地。
瑾苏冷眼看着铜面这所有的举动,唇边是一抹讽刺的笑意。
“怎么?我们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让他听到的么?”
她明知故问。
“你是何时开始察觉的?”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瑾苏竟在他的声音中听到了浓浓的疲惫,她看向他,眼眸微动。
“要知道一个人的身份会有多难?我在你身边整整呆了两年,又岂会看不出你对他的重视早已超过了师傅对徒儿的关心,甚至是一个最衷心的护卫对统治者的追随。除却血浓于水的亲情,还会是什么?况且,……”她看着他,轻笑出声,“你们的模样何止是三四分相似?若说不是父子,又有何人会信?”
“你竟看过我面具下的样子?”
铜面黑眸微眯,拳心很狠握起,“好,好,萧瑾苏,我真是小看了你,本以为是我在用他的性命牢牢将你威胁,谁知道这几年来,竟是我被你玩弄的死死的?”
瑾苏轻笑,不置可否的样子。
“那你入宫又是为何?既然已寻到了我的秘密,为何还不趁机脱离我的掌控?”
“我在等你出手,”
四目相对,女子的眸中的隐忍,似是淬了剧毒。
“你复国之念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能脱离你的掌控,只有这样,我才能帮助萧望真正除去心魔,我绝不会让你再度做出任何伤害他之事!”
所以她毅然随军奔赴战场,将计就计被掳于敌军军营,一切,只为阻拦他的计划。
“铜面,他是你的儿子,他是人,这么多年你永远都不明白,他由始至终也没有错,他从来不该被当作你复仇泄恨的利刃!”
“哈,哈哈,哈哈哈!”
铜面仰头,突然疯狂的大笑了起来,笑声凄厉,一声一声,一句一句。
“萧瑾苏,你赢了,这场赌局,是你赢了。”
“是么?”
瑾苏反问,她轻笑出声,“可我赢了什么呢?我失去了孩子,甚至就快失去性命,我究竟赢了什么?”
“你赢了你心中的萧望。”
铜面看着她,一字一句。
“萧瑾苏,如你所愿,我会离开。我不求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可你记住,有我在一日,便绝不允许我大周皇室在衍儿这里断了后。”
是啊,他怎会允许此种事情发生?瑾苏是知道的,她自然知道的比谁都清楚,她怎还有筹码向他提出解药之事?
她闭了闭眼,苦笑,够了,她告诉自己,她已做到了护所有人周全,区区一条命,又有何重要?
铜面背过身,听到身后女子一句低沉的,似有若无的声音。
“若没有那么多的恩怨果报,或许现在,我是否可以称呼您一句,父亲?”
父亲……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铜面的身体猛然一僵,他握了握拳,闭眼,震开那一层厚重的气罩,慢慢走到萧望面前。将手上的碧玉扳指脱下,缓缓,套在他的拇指之上。
那是大周皇室信物,如今,他终于可以将它托付。
“衍儿,日后为师不在你身边,你好自为之。”
“师傅…….”
萧望低喃,左手重重握住那枚扳指,看着男人离去的方向。
他甚至不曾回过一次头。
萧望不知方才他们之间究竟交涉了什么,可他知道,这一次,是当真结束了.......
……………………………………………………
隋军终于还是如期返程。
董菀不会骑马,被宇文成都小心翼翼的抱到自己的座驾上,她好奇的左摸摸,又看看,视线最终停在万军后方,一抹倾城白衣身上。
宇文成都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女子眉眼如画,正朝着他浅浅微笑。他薄唇微动,终是回以笑容。
年少时曾沉溺于那场最盛大的爱恋,到如今,终于梦醒。
他回头,看向马背上眉眼弯弯的女子,心头某一处突然就温暖的不像话。
“莞儿,我们回家了。”
我终于可以如你所想般爱你,就好像,你曾为我做的一切。
“舅妈,真的要走吗?”
小念儿拉着瑾苏的手,一步三回头,望向身后的男子。
“可你看,叔叔还在一直看着你呢。”
“舅妈,叔叔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叔叔他,......舅妈,你怎么哭了?”
她哭了么?
瑾苏晃神,提缰上马,她闭了闭眼,好像又听到男人那一句低沉的声音,仿若带着这世间最深最重的痛意。
“瑾儿,和我回去吧,我不在乎。”
忍了那么久的泪,终是决堤。
可我在乎,萧望,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眼前猛然闪过一道晕眩,她甚至再提不起一丝力气,摇摇晃晃,终于很狠栽落马背。
终于,还是躲不过啊......
“舅妈!”
“瑾苏!”
哥舒瑀最先冲到她的面前,“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瑾苏费力的抬眸,缓缓向前看去,那个男人,正向自己走来,他的步子有些蹒跚,黑眸中满满全是惊慌。她又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雪夜,他迎着月光一步步靠近自己,俊朗挺拔,宛若天神。
她突然就笑了,原来这么多年,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变过。
“瑾苏,你,你怎么了?瑾苏,你说话啊!”
宇文成都固执的向她体内输送真气,可那脉搏微弱,体内气血混乱,他几乎不可置信。
语兰捂着嘴,不敢哭出声音,她是唯一知道的,那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瑾苏只觉得自己冷的厉害,意识也是愈发的不清明。她抬手,缓缓,触上面前男子的容颜。
“望,望哥哥......”
“望哥哥不难过,瑾儿,不痛……”
她甚至开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她想,他该有多难过。他一向最喜欢蹙眉,这一回,一定是他眉头拢起最高的一次了......
可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没人知道她究竟有多舍不得,她那么想再多看他几眼,哪怕是她最不喜欢的,蹙眉的样子。
“每个人都说我变了,他们说,我只知道向你索取,他们都说我很自私,自私的可怕……可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瑾儿,从来都没有变过......”
“望哥哥,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梦见过我?”
她一个字一个字,很用力的说着,她甚至不去等他的回复,只是握着他的手,试图补全这四年来所有的蜜语情话。
“我时常会梦到那个江都小院,你为我描眉,帮我梳发,后院的桃花开的那么美,你在桃树下吟箫,我躺在你的腿上,就像这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夫妻。可每次我醒来,身边都没有你…..”
“望哥哥,瑾儿好累,好想回家了......”
她看不见男人此刻的情绪,却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衣衫上,渗入肌骨。
他哭了么?
瑾苏想,可她又能如何呢?人活一世,总是要告别。
“别说了,瑾儿,别说了,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萧望的声音哑的厉害,俯下身,缓缓抱起怀中那轻的几乎没有重量的女孩,薄唇向上,轻轻向她眉心烙下一吻。
“走了,小懒猪,睡吧,睡醒了,我们就到了。”
睡醒了,我们就到了......
薄雪似飘絮,缓缓落在男人的肩头,阳光下,他眼中的情愫如绵絮般柔软。
“叔叔,舅妈……”
小念儿冲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被哥舒瑀拦住,牢牢抱在自己怀中。
“爹爹......”
小念儿眨巴着圆鼓鼓的眼睛,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男人眼眸微动,唇边缓缓弯起一抹笑容。
“江都,他们的家。”
“江都?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个没有战火,美的像仙境的地方。”
他牵过身旁美丽妻子的手,刮了刮怀中女孩的鼻尖,“走吧,我们也该回家了。准备好了,我可是要验收,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练功?”
“啊?又要练功?不要不要,娘亲都没有催我练功的!”
“你还敢说?在我们家里是爹爹大还是娘亲大?”
“唔......爹爹,娘亲?嗯,我知道了,是奶奶大,奶奶最大!”
“………………….”
…………………………………
长安城大雪连下几天几夜,皇上重病,几日不曾早朝。
一日清晨,年轻的帝王从梦中惊醒。
“皇上,您怎么了?”
“朕,朕做了一个噩梦。”
美丽的岚妃递过一杯热茶,温温的笑,“许是最近天阴沉沉的,皇上心情不好,才总被噩梦侵袭。可如今好了,皇上,您看,雪已经停了。”
男人的目光顺着窗外望去,薄薄的日光从东边缓缓升起,风雪不再,院内银妆素裹,宁静美好。
宛若另一个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