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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与莫岣携手回到御案前。
莫岣立刻将记载吴嬷嬷异常的信件混入另外十二封调查结果正常的信件中,他拿着两封分别记载太监和女官调查结果的信件对新帝道,“陛下,毒害先帝的贼人必是他们中的某人。”
新帝很赞同莫岣的看法,“岣兄说的极是。”
莫岣转过头,目光定定的望着新帝。
新帝没有被莫岣冰冷执着的目光吓住,神色如常的与莫岣对视。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新帝已经逐渐摸清莫岣的性格,这是个执行力极强但没有主见的人,莫岣在等他的命令。
新帝就着莫岣的手,细看金吾卫对女官和太监的调查结果,“他们都是伺候阿耶的宫人,阿耶好,他们才能好,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给阿耶下毒?背后必有主使。”
莫岣的目光随着新帝修长的手指移动,最后定在‘蒋家’二字上,眼中逐渐凝聚杀气。
有问题的人总共有两个。
太监曾被蒋家收买过。
女官隐秘的亲生子与蒋家旁支是同窗且形影不离。
莫岣回想起在猎山行宫时,蒋太后和黎王盛装去为焱光帝哭灵,脸上丝毫不见伤心,只关心黎王何时能登上皇位。
他们甚至为了皇位放弃为先帝守灵,连夜奔袭赶回长安,想要比新帝早一步入主长安皇宫。
“是蒋太后和黎王。”莫岣得出结论。
要不是他及时醒悟,蒋太后和黎王已经达到通过毒死先帝让黎王早日登基的目标。
新帝的目光从信上离开,转到莫岣身上。
若是朝臣都能像莫岣这般纯粹,委实能省下他许多麻烦。
可惜莫岣只有一个。
新帝垂下眼帘,挡住其中的异色,“贼人能隐瞒金吾卫,神不知鬼不觉的毒害阿耶,必是早有准备,为此筹谋多日甚至多年,所以才能在毒害阿耶后完美抹去所有痕迹。”
“此前金吾卫细查五轮都没能锁定有问题的人,可见贼人狡猾,此次的结果恐怕也做不得准,不如继续深查,免得”新帝面上浮现不忍,“免得让太后和阿兄蒙冤。”
莫岣脸上浮现迟疑,他已经深信毒害先帝的贼人是蒋家,目的是让黎王早日登基,但新帝的话似乎也有道理。
新帝没打扰莫岣沉思,他亲自去柜中拿出火盆,将没有问题的十二份调查结果连同吴嬷嬷的调查结果都扔进火盆中,语气忽然伤感。
“前日处理襄弟之事,宗室朝臣皆不满我妇人之仁,但我只剩下两位手足和你,如何能不偏心?”
莫岣呆愣的目光恢复神采,语气竟然暗含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可是陛下要为先帝报仇。”
黎王再重要也不能比先帝重要。
“当然,我绝不会容忍黎王兄与毒害阿耶的人有关。”新帝肃容点头,耐心的对莫岣解释,“我不愿意立刻相信这份调查结果,不仅是因为不愿意有任何冤枉太后和黎王兄的可能,也是不忍看见朝臣误会兄长和金吾卫。”
莫岣没听懂,但他对新帝除了耐心还有莫名的信任,所以他下意识的相信新帝说的是实话。
新帝举起两份有问题的调查结果对莫岣道,“朝臣们本就畏惧金吾卫至深,恨不得对金吾卫除之后快,若是知道金吾卫还有这般‘细致’的调查能力,恐怕更要视你和金吾卫如蛇蝎。”
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被金吾卫如此‘详尽’调查的人。
不仅朝臣会产生兔死狐悲之感,力保蒋家。因崔青汐和襄王之事与蒋家势如水火的崔氏,说不定也会因为金吾卫的可怕与蒋家冰释前嫌。
仅凭这份调查结果撼动蒋家,必会导致朝堂伤筋动骨,想将黎王牵扯进去更是难上加难。
还不如让金吾卫光明正大的去黎王府抄家,然后从黎王府的某处搜出件龙袍更能说服朝臣。
新帝不会做出这种蠢事,更不允许宝刀自毁。
莫岣单膝跪地,昂着头望向新帝,“臣与金吾卫只需要牢记为先帝、为陛下尽忠,旁人的看法皆与我等无关。”
新帝面露动容,“我却不忍看旁人误解金吾卫,更不想因为我们一时复仇心切,有一丝一毫放过真正凶手的可能。”
莫岣听到前半句话时,仍旧坚持立刻为先帝复仇的想法,听到新帝的后半句话,坚定的面容上才浮现犹豫。
陛下说的有道理。
如果因为复仇心切放过真凶,他还有何脸面去见先帝?
新帝双臂用力,强行将莫岣扶起来,肃容道,“请岣兄提审女官的亲子与其同窗,太监也要从头开始审问,切勿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莫岣点头,再度给新帝行礼。
他先将火盆中的调查结果点燃,亲眼看着火盆内只剩下灰尘后,才怀揣仅剩的两份调查结果离开新帝的书房,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提审女官的亲子和同窗。
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的松年直到彻底听不见莫岣的脚步声后,才回到书房,“奴在猫狗房见到只稀奇的鸳鸯眼狸奴,已经送去了宁静宫,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都很喜欢这只长毛狸奴,为其取名为白狸。”
“嗯。”新帝心不在焉的应声,专注的检查手中的长弓,忽然做出弯弓射箭的姿势。
随着新帝松手,犹如弯月似的弓身立刻松弛,弓弦穿过空气的传出沉闷响声。
新帝望着挽弓时若有羽箭,羽箭应该飞驰的方向,嘴角忽然勾起,吩咐道,“将金吾卫抓走蒋家旁支的事,透露给蒋太师的孙子。”
不知蒋太师是否比蒋太后更能沉得住气。
松年没听到新帝和莫岣的对话,不知道金吾卫是什么时候抓走蒋氏旁支,但他从来都不会对新帝的命令有任何迟疑,“是。”
“那两个人醒了吗?”新帝放下空弓,眼中的深沉褪去,又想起下午时的糟心事。
松年拿起空弓摆放在置物架上,“奴不知道。”
惊蛰还没回来,公主和郡王应该是还没醒酒。
翌日,纪新雪睁开眼睛后,下意识的去看日光。
阳光普照,肯定又错过了太学上课的时间。
纪新雪透过床帐的缝隙呆呆的望着阳光投在地上的形状,空荡荡的大脑逐渐被陌生的场景和话语填满。
“你是谁?”
“我家有大老虎,不怕豺狼!”
“喂老虎!不能让老虎吃糠咽菜!”
随着这些记忆由模糊变得清晰,纪新雪翻个身将头埋入锦被。
救命,他一定是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不愿意面对现实的纪新雪睡了个回笼觉,在梦中被威武雄壮的大老虎追着咬。
纪新雪先是在草地上狂奔逃命,在即将被身后的大老虎追上的时候,忽然看到树林,纪新雪喜出望外立刻钻入树林,仗着身姿灵敏,专门绕着树跑,终于将大老虎甩开。
可惜好景不长,纪新雪的体力越来越差,大老虎却紧追不舍,再次走投无路时,纪新雪凭着对大老虎的恐惧爬到树上。
树上的纪新雪和树下昂着头的大老虎大眼瞪小眼,逐渐放松下来,心花怒放的对着大老虎做了个鬼脸。
大老虎蹲坐在树下抬爪挠了挠下巴,忽然后退几步,猛地朝树上的纪新雪扑了过去,竟然从树干中间的位置开始往上爬。
纪新雪大惊失色,眼睁睁的看着大老虎距离他越来越近只能抓着身侧突然出现的藤蔓,往不远处的大树上条。
明明两颗大树之间隔着不近的距离,纪新雪却轻而易举的通过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藤蔓,跳到另外的大树上。
已经迷失在梦境中纪新雪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抓着每次都恰到好处出现在他身侧的树藤继续逃跑。
接连越过十几颗树后,纪新雪才回头找大老虎的位置。
目之所及的树上皆没有大老虎的身影,趴在大树的枝杈上也没在周围的树下看到大老虎,纪新雪后知后觉的感觉到疲惫,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彻底松完,始终保持警惕的纪新雪突然浑身僵硬。
地上的阴影为什么像是虎形?
纪新雪猛地抬起头,熟悉的大老虎背上长出覆盖长羽的翅膀,正悬浮在他头上,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发现纪新雪的目光后,大老虎持续煽动翅膀,纪新雪用尽全力的抓着树枝,仍旧没有逃脱被风吹到树顶的命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老虎迈着优雅的步伐靠近他,抬爪压在他的脖颈上,张开血盆大口。
纪新雪突然睁开紧闭的眼睛。
很好,没有老虎,只有不知为何正松松垮垮缠在他脖颈上的锦被。
想来是他之前将自己埋入被中的姿态过于奔放,才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纪新雪面无表情的将绑架他的被踹倒床尾,坚决不肯承认他是被大老虎吓醒。
今日在房中守着纪新雪的人是彩石,她先给纪新雪倒了杯温水,然后才拿醒酒的药丸子来。
纪新雪捏着眉心摇了摇头,果酒醇香,即便是不小心饮多也不会有酒宿后的难受症状。
他根本就不是因为饮酒头痛,而是在愁如何面对大老不!是在愁如何面对新帝。
思来想去,纪新雪觉得只有将昨日所说‘喂老虎’的话付诸实践,才能窥得一线生机。
果酒和烈酒能卖出天价,其余东西也可以!
他要好好想想,在想好之前,最好能躲着新帝些。
因为心虚,纪新雪不敢再随意逃课,立刻招呼宫女为他梳头,准备立刻赶往太学,哪怕已经来不及上课,也要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态度传达给新帝。
可惜纪新雪还是晚了半步,他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被凤翔宫内监惊蛰堵住,新帝要罚他和虞珩。
惊蛰一本正经的宣读新帝对纪新雪和虞珩的惩罚,“陛下命您和郡王分别抄写六部卷宗,他会亲自过目。”
纪新雪老实的垂下头,暗道新帝果然气得不清,只说让他和虞珩抄写六部卷轴却没说具体的期限,他和虞珩若是抄写的太慢或者不认真,恐怕还要继续受罚。
惊蛰将纪新雪没有异议,问道,“公主愿意抄写哪部的卷宗?奴让人给您搬来。”
纪新雪想了想,有气无力的道,“户部。”
他想要继续研究国库税收的问题,早晚都要去研究户部的卷宗。
惊蛰点头,问清纪新雪只想抄写户部卷宗,对其余五部的卷宗都不感兴趣才离开。
虽然领了罚,但太学仍旧要去。
纪新雪在太学见到虞珩,得知虞珩选择抄写工部的卷宗,同样不知道新帝准备罚他们抄写多少卷宗。
两人面对面叹了口气,不想去太学提供给学生们小憩的地方,干脆去上课最没有定时的武兵宫。
无论是李金环等人与金吾卫对打,还是兵堂的课程,都是观赏性极强的内容。
期间纪新雪逐渐走神,开始思考如何通过投喂大老虎让新帝消气。
果酒和烈酒都是在江南卖出天价,往常虞珩封地送到长安的东西中也都是江南的东西价格最高。
对江南豪商的荷包下手,是短时间内积累大量财富的最佳方案。
可惜长安距离江南路途遥远,新帝不可能在江南已经不回应江南政令的情况下允许他亲自去江南,否则他真的想要去江南看看。
虞珩发现纪新雪的走神,将目光从演武台上移动到纪新雪身上,关切的问道,“还在为陛下罚你的事伤心?”
纪新雪老实摇头,贴在虞珩耳边小声道,“我在想什么东西才能在江南卖出与果酒和烈酒相同的价格。”
虞珩陷入沉思,以他和纪新雪的默契,能轻而易举的推测出纪新雪真正想问什么。不是什么东西能在江南卖出与果酒和烈酒相同的价格,而是还有什么东西能达到与果酒和烈酒相同的利润。
“江南果酒卖出与金等值的价格前,江南便有只能以珍珠购买的珍珠酒、百两白银一坛的百银酒、效仿珍珠酒只能用珊瑚购买的珊瑚酒,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名酒都在品酒册上,若是谁家宴客的时候没有品酒册上的名酒,都要被人瞧不起。”
纪新雪边听边点头,他懂虞珩的意思,果酒和烈酒能在江南价值翻倍不是偶然。
“江南除了品酒册,还有没别的册?”纪新雪追问。
虞珩道,“我让莫长史送两个长年来往封地和江南的人来长安。”
顺便收集江南流行的各种名册和新鲜玩意,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有了虞珩的话,纪新雪暂时将扩展新生意的事放在一边,专心在太学上课,抄写惊蛰送去他宫中的户部卷宗。
偶尔找纪靖柔说话,听听来自前朝后宫的各种消息。
崔青汐自从进入襄王府后就再也没出来。
可惜纪靖柔打听不到襄王府内部的事,不知道崔青汐在襄王府内的日子过的如何。她只知道崔氏的人曾去襄王府看望崔青汐,但被拦在襄王府外没能进门,崔青汐也没有到襄王府外见崔氏的人。
蒋太后仍旧每日靠汤药熬精神,宁寿宫整日人来人往却始终没出大乱子,毕竟蒋太后和苏太后都是体面人,即使交锋也是点到为止,不会在不能彻底打死对方的时候逞一时之快。
相比之下,德康长公主的道行就要浅些,只在对待苏太后和苏太妃的时候还能保持从容,经常有拿宫女太监出气的传闻流到宁寿宫外,六宫各处的宫女太监们也不怎么喜欢这位先帝唯一的嫡出公主。
“德康长公主不痛快的事可多了,黎王最近纳了个新妾,听闻长得清秀可人,十分惹黎王怜爱,就是脾气格外骄纵。”纪靖柔摇了摇头,“因为那名出身康氏的小妾,黎王不惜责罚蒋孺人。昨日还没过去,德康长公主就在户部尚书夫人的宴席上,命女官当众掌那康氏小妾生母的嘴,听说脸都打花了。”
纪新雪再次为真实的宅斗叹为观止,他从纪靖柔的表情中看出这件事后面还有更大的瓜,立刻追问,“黎王怎么说?”
纪靖柔冷笑,“他怎么说?他听了康氏小妾的哭诉,因为德康长公主命人打了康氏小妾的生母二十巴掌,他就要在蒋孺人脸上打回来。”
纪新雪抬起手掩住因惊讶张开的嘴。
他怀疑崔青汐在新帝书房时用鞋底抽黎王脸的时候,不小心将黎王的脑袋抽坏了。
蒋孺人是先帝驾崩后才去黎王府给黎王做妾,她是蒋太后的亲侄女,蒋太师的亲孙女,真的按照这个时代的人最看重的血脉论,黎王先是蒋太师的孙女婿,才是蒋太后的养子。
所以德康长公主才会在蒋孺人在康氏小妾身上吃亏后那么生气。
没等纪新雪追问,纪靖柔就将后续告诉纪新雪,“蒋孺人只挨了一个巴掌就闹自杀,一头撞在门框上,至今还昏迷着,已经被蒋太师的长子亲自带回蒋家。消息传到宫中,蒋太后直接气昏了过去。”
纪新雪对事情的走向半点都不意外。
他比较好奇蒋孺人是否还会回黎王府。
如果双方就这么掰了,似乎也是不错的结果。
没了蒋家,以黎王的脑子,只有猫憎狗厌的份,几乎杜绝在给新帝惹麻烦的可能。
没了黎王,蒋家也会失去给新帝找麻烦的底气。
纪新雪和纪靖柔悄悄议论这件事的时候,‘昏迷’中的蒋太后和德康长公主也在宁寿宫说这件事。
蒋太后虽然没昏迷,但脸色极差,时不时就要闷咳两声。
德康长公主端了盏温水给蒋太后,“阿娘,黎弟”
她的话刚开个头,就被蒋太后厉声打断,“你没有这样的弟弟,今后不要再与他扯上半分关系。”
德康长公主愣住,“他虽然在女色上有些想不开,好歹是阿耶的长子。”
“闭嘴!”蒋太后拎起身侧的软垫砸在德康长公主脸上,深色近乎癫狂,“他是什么长子,你长兄才是长子,我的徽儿才是长子!”
德康长公主忍着头发上钻心的刺痛抱住蒋太后,连声道,“我没忘记长兄,我房中还有当年长兄送我的花瓶。”
蒋太后发抖的身体逐渐恢复平静,重新聚焦的双眼将德康长公主狼狈的模样受入眼底。
德康长公主的发髻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腿上是已经打翻的茶盏,裙子甚至在滴水,她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狼狈,只关心蒋太后的安危。
蒋太后握住德康长公主的手,忽然觉得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与德康长公主坐在一处说话。
她目光慈爱柔和的望着德康长公主,“他今日就能为了个贱人如此对待甜娘,如此养不熟的白眼狼若是真能登于高位,岂会将我和蒋家放在眼中?”
德康长公主陷入沉默。
虽然这件事的源头是表妹故意挑衅康氏女在先,但黎王为了康氏女严惩表妹却做不得假。
她听闻这件事后也为表妹感到委屈,所以才会在听到蒋太后吩咐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康氏女生母耳光的时候,没有劝阻蒋太后。
蒋太后轻轻拍了拍德康长公主的手,“金吾卫仍旧在查毒害你阿耶的人,查到了蒋家一名旁支的身上,莫岣亲自带人将那名旁支抓进宫。”
德康长公主闻言,立刻将黎王的事先放在一边,“难道”
“不是!”蒋太后转头直视德康长公主难以置信的目光,以斩钉截铁的语气道,“我和蒋家没有做,那个白眼狼没脑子做。”
德康长公主点头,垂下眼皮挡住其中的复杂。
她有些失望,如果阿娘真的做了这样的事,黎王是不是早在新帝驾崩后就成功登基,何以至于让事情发展到今日这步?
殊不知蒋太后心中的想法与德康长公主一模一样,自从当上太后,她没有一日闭上眼睛的时候心中不后悔。
她不仅后悔没有先下手为强毒死先帝,更后悔骤然听闻先帝驾崩后的得意忘形。
每每回忆起先帝驾崩后的场景,蒋太后都能精准的抓住她和黎王是在哪处细节做错,才会导致莫岣临时倒戈,以至于蒋家失去期盼了十几年的皇位。
人生最为痛苦的事不是失去,而是本可以拥有。
蒋太后狠狠闭上眼睛,逼着自己将不停上涌的记忆压入心底,在齿间舌上浓郁的铁锈味中开口,“我早些年曾买通一名伺候白千里的小太监,为了得到准确的信息,在小太监手中留下了信物。”
“当初在猎山行宫伺候的先帝的人总共有八十七人,如今八十五人都分布在各宫当差,就连梁太监都能在凤翔宫看门。只有两个人还被关押在金吾卫衙门,其中一个是我曾收买过的小太监,另外一个人便是与被莫岣亲自抓走的蒋氏旁支勉强能扯上关系的女官。”
“阿娘是说新帝要借着先帝被毒害身亡的事,对蒋家出手?”德康长公主握着蒋太后的手无声握紧,眼中既有憎恨又有浓郁的几乎要淹没她和蒋太后的后悔。
只差一点,如今的刀俎和鱼肉就能互换。
只差一点!
蒋太后既然要与德康长公主说明白这件事,就不再对德康长公主有任何隐瞒,她轻声道,“前日你外祖父亲自来看望我,就是专门说这件事。”
蒋太师和蒋太后都无法判断是新帝从中做了手脚,导致莫岣查到蒋家头上,还是因为蒋家倒霉,莫岣才会在近乎疯魔不讲理的调查中盯上蒋家。
但他们能够确定,如果莫岣坚持是蒋家毒害先帝,新帝定会顺水推舟的让莫岣处理蒋家和黎王,再反手处死莫岣继续拆分金吾卫平息朝臣的惊怒。
蒋太师和蒋太后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们决定趁着莫岣还没得出定论,先找个替罪羊。
原本这个替罪羊无论如何都轮不到黎王,但蒋太师知道蒋家旁支被莫岣亲自带人抓进宫的时机很不巧,他的长子蒋侍郎刚探望过黎王。
蒋侍郎去探望黎王,主要是想弄明白黎王会为什么会在抓奸襄王和崔青枝的时候做出与蒋太后的嘱咐背道而驰的事。
他去找黎王的时候没有直接质问黎王,而是在与黎王共同用膳的时候专门说黎王喜欢听的话,哄黎王饮酒。
等黎王醉了,才从黎王口中套话。
蒋侍郎套话的过程并不顺利。
自从新帝登基后,黎王就开始沉迷酒色,不仅酒量与日俱增,身边还有千杯不醉的名妓相伴。
好在黎王被蒋太后和蒋太师教导十多年,蒋侍郎深知如何挑动黎王犯蠢的神经,总算是在保持清醒的情况下,成功灌醉黎王,并引导黎王亲口说出让名妓都退出去的话。
然后,蒋侍郎才假装不经意的提起黎王抓奸襄王和崔青汐的事。
已经醉醺醺的黎王边搓手边对蒋侍郎道,“你没看到他们惊慌失措的求我不要将事情说出去时的卑微模样,恨不得跪在地上舔我的鞋,嘿嘿。”
蒋侍郎脸色逐渐深沉,他勉强忍住对黎王发火的冲动,温声引导黎王继续回答他的问题。
为什么违背蒋太后的命令,将襄王和崔青枝的事闹大。
黎王将手搭蒋侍郎肩上,目光逐渐迷离,大声道,“他们都在看我!嘿嘿嘿,所有人都在看我!就该如此!谁不看我,我就让金吾卫挖了他的眼睛!”
蒋侍郎又与黎王纠缠了会,才明白黎王的话是什么意思。
黎王会将这件事闹大,最开始只是享受襄王和崔青汐卑微求他的模样。
在威胁襄王和崔青汐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黎王闹出的动静。黎王觉得所有人的情绪都被他牵动的感觉十分美妙,忍不住沉溺其中,哪里还能记得蒋太后对他的嘱咐?
蒋太后亲自教导黎王十几年,有意将黎王养成没主见的懦弱性子,万万没想到黎王竟然会在与皇位失之交臂后生出让人完全捉摸不透的‘主见’。
她和蒋太师都对这样的黎王失望至极,决定最后给黎王个机会。
听到这里,德康长公主脸上浮现恍然。
她就说表妹从小被当成未来皇后教导,怎么可能忍不下小小的康氏女,专门去找康氏女的麻烦,原来是外祖父和阿娘对黎王的考验。
黎王为了康氏女重罚表妹的时候,已经选错了。
因为康氏女的母亲又去找表妹的麻烦,更是错上加错。
所以阿娘和外祖父打算彻底放弃黎王?
可是
“阿娘。”德康长公主抓紧蒋太后的手,“黎王虽然不堪,但阿琥从小受外祖父的教导,如果被黎王连累岂不可惜?”
蒋太后摇头,冷漠的开口,“不可惜。”
已经有了黎王的例子,可想而知与黎王一脉相承的琥郎君是什么模样。
德康长公主急了,“可是儿臣已经将药给了钟氏。”
蒋太后沉闷的眉目间终于浮现亮色,她赞赏的望着德康长公主,“你做的很好。”
德康长公主更加茫然。
她做的很好有什么用?
就算钟淑妃将使人不孕的药喂给新帝,蒋家再想办法弄死纪璟屿,黎王一脉也会因为被当成毒死先帝的替罪羊失去继承皇位的资格。
难道蒋家和她做了这么多却要为其余宗室作嫁衣?
蒋太后动作轻柔的整理德康长公主鬓边的乱发,柔声道,“萍儿,无论何时,保全自身才是重中之重,只要纪临渊不痛快,早晚都会有我们痛快的那天。”
德康长公主被蒋太后说服,重重的点头,顺势委进蒋太后怀中。
黎王也好,琥郎君也罢,终究只是外人而已。
只要阿娘能好起来,这些人都不重要。
至于新帝阿娘说的对,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她们大可不必着急。
纪新雪本想与纪靖柔分享虞珩偷偷带入宫中的江南果酒,最后却只能让纪靖柔独享美酒。
钟淑妃特意叫人到纪靖柔的寝宫请他,他担心钟淑妃有急事,匆匆与纪靖柔告别,立刻赶去蒹葭宫。
蒋太后刚病倒的时候,纪新雪每日都会到蒹葭宫陪钟淑妃用晚膳,顺便打听宁寿宫内发生的事,免得钟淑妃不知不觉的踩坑。
后来纪新雪和虞珩在寝宫醉酒被新帝抓包,每日除了上学还要按时抄写户部卷宗,又得知苏太后每日都在宁寿宫熬着蒋太后,才改回隔日来蒹葭宫陪着钟淑妃用晚膳。
刚见到专门在蒹葭宫外等他的钟淑妃,纪新雪就从钟淑妃满是心事的表情中发现不同寻常,不由看向苏太后只给钟淑妃的女官,试图从女官处得到些提示。
女官对着纪新雪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纪新雪收回放在女官身上的目光,挽住钟淑妃的手臂问道,“阿娘急着找我是有什么事?”
“没事”钟淑妃立刻摇头,“我们用晚膳再说。”
纪新雪目光转深,若有所思的看向始终低着头的彩穗。
钟淑妃这个反应,不仅有事,还不是小事。
两人心不在焉的用完晚膳,纪新雪仍旧没等到钟淑妃主动与他说正事。
纪新雪不着急,因为今日打算与纪靖柔共用晚膳,他已经利用原本午歇的时间抄写完今日要整理的户部卷宗,就算今日歇在钟淑妃这里,明日直接从钟淑妃处去太学也没关系。
等到彩穗端来的消食茶水彻底失去热气,钟淑妃终于期期艾艾的看向纪新雪,小声道,“雪奴,你想要弟弟妹妹吗?”
正悄悄犯困的纪新雪听了钟淑妃的话,陡然变得清醒。
弟弟妹妹?
谁生?
他靠在椅子上仔细打量钟淑妃,自从搬入宫中后,钟淑妃已经逐渐恢复当年还在小院中只是稍显丰腴的身型。
此时正在烛火下露出含羞带怯的笑容。
摸着良心讲,钟淑妃肯定没有新帝好看,或者说翻遍新帝的后宫都找不到比新帝更好看的人,但在后宫女子中,钟淑妃的容貌肯定能论的上前列。
如果他没有记错,自从他出生后,新帝就没有再与钟淑妃同床过?
该不会是钟淑妃想再生个孩子,想让他从中说和吧?
想到这个可能,纪新雪的目光从钟淑妃身上转移到地面上,试图找到个能容纳下他藏身的地方。
他不介意有弟弟妹妹,也不在乎弟弟妹妹的生母是谁,但他一点都不想与钟淑妃探讨这个问题!
好尴尬。
没听到纪新雪回答的钟淑妃又问了次,“雪奴,你想要弟弟妹妹吗?”
纪新雪轻咳一声,委婉的拒绝替钟淑妃与新帝说和,“这种事要看阿耶,我无所谓。”
如果钟淑妃能再生个孩子,享受正常为人母的乐趣,也不是件坏事。
但千!万!别!让!他!从!中!说!和!
只要想到钟淑妃专门叫他来蒹葭宫有这个可能,纪新雪就忍不住脚趾抓地,恨不得能当场刨出个供他藏身的地方。
钟淑妃在纪新雪蓦然瞪大的双眼注视下走近纪新雪,抬手将纪新雪半揽在怀中,幽幽的道,“怎么可能无所谓?陛下若是再有孩子,便是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定会夺走陛下大部分的精力。”
纪新雪闻言,立刻从尴尬中脱离。
钟淑妃不是想生孩子,希望他从中说和,否则不会言语中对‘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那么抗拒。
“刚出生的孩子确实需要精心照顾,我们刚搬到栖霞院的时候,阿耶就格外照顾宝珊。”纪新雪顺着钟淑妃的话往下说,试图引钟淑妃说更多的话。
钟淑妃摇头,语气格外固执,“不一样,陛下会纳出身名门的新妃,她们生下的孩子天生便高人一头,到时候你怎么办?”
她的雪奴更要父亲的宠爱,才能活得更自在。
万一雪奴长大后没办法再完美伪装成公主,新帝嫌雪奴麻烦就要将雪奴远远的打发去封地,她岂不是再也见不到雪奴了?
纪新雪眯起眼睛抱住钟淑妃的腰,语气既委屈有急切,“那我不要弟弟妹妹了,阿娘,怎么做才能不要弟弟妹妹?”
可恶,千防万防都没防住,钟淑妃还是在宁寿宫被影响了。
钟淑妃颤抖着手从袖袋中掏出个瓷瓶递给纪新雪,贴着纪新雪的耳朵道,“这里有颗药丸,你将药丸化在茶水中骗你阿耶吃下去,你就再也不会有弟弟妹妹了。”
纪新雪眼疾手快的抓住瓷瓶,气得连伪装都没顾上,“你怎么什么都信,这要是毒药怎么办?”
钟淑妃毫不犹豫的接话,“你放心,总共两枚药丸,我各自切了半个药丸吃下,超过一天都没不适的症状。”
“”纪新雪深吸了口气,勉强忍下怒火,“这是谁给你的药?”
钟淑妃立刻将德康长公主卖的干干净净。
她刚才说服纪新雪的话,全都是德康长公主说服她的话。
纪新雪一只手紧紧握着瓷瓶,一只手借着衣服的遮挡掐在大腿上,以疼痛保持冷静,终于发现异样的地方。
“德康长公主有没有教你怎么做?”纪新雪委实难以做出哄钟淑妃的模样,面无表情的问道。
钟淑妃在纪新雪的注视下呐呐点头。
德康长公主让她在纪新雪生辰的时候,说服纪新雪请新帝去纪新雪的寝宫用膳,找机会亲自泡盏茶化开药丸,让纪新雪将茶端给新帝。
纪新雪在脑海中顺了遍德康长公主的逻辑,竟然完全没有问题。
往年他生辰的时候,新帝哪怕当天和抽不出空,也会在隔日或者相邻的某天去他的院子陪他用膳。
如果是钟娘子亲手递给他的茶盏,他九成会直接端给新帝。
平时他亲自递茶水,新帝都会立刻饮上一口再放在一边,更何况是他生辰的时候?
“你为什么没听德康长公主的话?”纪新雪眼中浮现希望。
钟淑妃也不是无药可救,起码知道做这种事之前,先问他的想法。
“我怕在你宫中没办法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药丸化入茶水,不如你亲自将药丸化入茶水稳妥。”钟淑妃答话的时候,眉宇间闪过浓浓的庆幸,似乎在为自己考虑的比德康长公主周到自得。
纪新雪无力的倒退两步,撞上椅子时顺势跌坐,面无表情的望着手心几乎要被他攥碎的瓷瓶陷入深思。
他不知道要怎么与阿耶说这件事。
难道直说因为钟淑妃太蠢,明明上了德康长公主的当却因为自作聪明,转头就将德康长公主卖的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