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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清荷府门前,一行三辆马车缓缓停靠。
马车之上虽无徽饰,造型也精简得很,不过那油亮的漆色,还有垂下的黄玉珠帘,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不似寻常凡物。
在看到马车停靠之际,府门处一直等候的王永就快步赶至,一路小跑,来到头一辆马车前驻足停步,抬手持揖礼,礼数周到,朗声道:“管事王永,见过相邦!”
前帘卷起,吕不韦一身素白士人长袍,温文儒雅,淡泊随和,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高雅气质。
吕不韦飞快地扫了王永一眼,和悦地道:“不韦应约前来拜访,没让公主久等吧?”
“相邦言重了!贵客临门,敝府蓬荜生辉,我家小姐已经焚香扫榻,静候相邦到来!”王永恭谨回答,不骄不躁,并未因为吕不韦的客气而心生怠慢。
闻此,吕不韦笑侃一声:“焚香扫榻,这么隆重嘛~~”
这时,后面两辆马车上也下来两人,一位是稚气未退的少年,另一位则是头戴青铜冠的中年士子,面容白净,自带和气亲近,看上去很是面善。
两人走到跟前,吕不韦也就转过身,象征性地说明了下:“他们都是本相的心腹,此行也是责任甚重,特来听公主指点著书一事!”
王永的目光仅在二人面上停留了一瞬,接着便低头一礼,没有再多说什么,侧身一引,领头指路,起步向府内走去。
进了府门,过了门厅,一行人走在门廊道上,虽然还未到达主院,但是空中传来幽幽戚戚的筝音,清晰可闻。
主院,正厅旁侧。
赵诗雨侧躺在长榻之上,倚靠着软垫,眯着眼睛仔细品味这细悠的音律,好不惬意。
正对长榻的地方摆置一大案,其上一把稚尾古筝,少女十指青葱,拨弄筝弦弹勾挑划,音色洒落在整个院内。
渐渐,一曲落定,弹奏古筝的少女放下双手,不自觉地挺了挺傲人的胸脯,大眼水汪汪的,充满着期许,抬头看向长榻上斜倚闭目的赵诗雨。
“嗯~~不错~~”赵诗雨缓缓睁开凤眸,闪亮的眸光一闪即逝,飞快地在少女胸前停顿了下,随即心满意足地咂了咂小嘴,装模作样地点评了两句:“曲调没有错漏,虽说音色连贯起来还不太自然,但是能感受得到……你是倾注了情感的!叭错叭错!”
得到赵诗雨的“肯定”,少女顿时就喜不自胜,大眼弯弯眯成了个月牙,高高地昂起脑袋,连带着胸前都抖了一抖,规模壮观。
这一幕落在赵诗雨的眼中,自然引得赵某人心肝一颤,心中大呼“此生无福消受”。
打岔间,正对着的廊道外传来脚步声,王永领着吕不韦一行缓步走来。
“来了!”见到吕不韦的面容,赵诗雨唇角微扬,脸上若隐若现的猥琐瞬间消弭,化为幽深的笑容。
“孟芈,你先下去吧~~”看了一眼之后,赵诗雨随即转过头,看着古筝前的少女,轻声吩咐了句。
“好~~”孟芈自然也看到了走来的吕不韦一行人,当即乖巧地点了点头,将稚尾古筝揽入怀中,快步朝着后堂走去。
作为芈系全族的希望,孟芈这些天自然跟赵诗雨走得很近,每天都努力学好赵诗雨教导的每一件事,以求早日得偿所愿,入住咸阳宫。
一想到日后能日夜陪伴在王上身边,甚至切身感受到那份炽热的情感,享受被嬴政压迫到墙角的感觉……孟芈顿时感觉浑身发软,白净的小脸霎时一红,眸子里泛起微微水光,内心止不住地荡漾。
至于说那些派系之争、朝野分立之类的事情,孟芈还有脑子想这些事儿?
甚至说,芈系都不会再去分心于党争了。毕竟双方对位输出打得再好,也比不上偷家来得直接畅快啊!
不过,当吕不韦来到跟前,看到怀抱古筝退去后室的孟芈,脸上的神情瞬间就有些微妙。
“芈系……还真是见缝插针,死而不僵啊!”吕不韦心里不由得感慨,竟是对芈系……对华阳太后多了几分“敬佩”!
从把持朝政的秦国第一大士族,到如今苟延残喘、在夹缝中谋出路,芈系这几年历经了太多太多,一举平步于青云,又一步坠入深渊,可谓是天壤之差!
吕不韦不知道,若是有一天自己也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是否能有这样的韧力,在绝境中寻求逢生之机!
不可一世的芈系,在吕不韦看来根本不足为惧!但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芈系,尤其是老练弥坚的华阳太后,才真正让人感觉到不宁。
怀揣着别样的心思,吕不韦跟着王永徐徐进了正厅,面向赵诗雨。
在孟芈离去之后,赵诗雨缓缓抽出了揣在怀里的手手,稍加整理下身上的衣物,端出一副华贵端庄的姿态,看着迎面走来的吕不韦等人。
“相邦来了呢~~”赵诗雨甜甜地一笑,笑不露齿,淑仪大气。
“不敢让公主久等啊!”吕不韦礼貌性地笑了笑,跟着调侃打趣了句。
“嚯嚯~~”赵诗雨掩嘴一笑,好生做作。紧跟着看向旁边的王永,很自然地变脸,轻声吩咐道:“去准备一下~~”
“是!”王永低头应声,走了下去。
几人目视王永离去,赵诗雨指向一旁准备好的桌案座次,适时笑着道:“相邦,这边请。”
吕不韦回过头,看着笑靥生花的赵诗雨,脸上也是露出一抹微笑,张嘴应了声:“公主请!”
待到一行人落座之后,立时便有一行女侍踱步入内,将手中捧着的果盘点心放置在各自的座位上,茗好清香的热茶,便轻手轻脚退居几人身后跪坐侍奉。
这个时候,赵诗雨也是才将目光放在吕不韦下座的两人身上。
那个中年士子赵诗雨并不认识,但是另一个少年那就眼熟了,正是最初第一次在相府跟赵诗雨辩论,被赵诗雨以“割小居居、踹粪坑”的无耻手段,吓得不敢吭气的小甘罗。
再次见到这位闻名遐迩的少庶子,赵诗雨脸上立马浮现出一抹坏笑,不禁挑逗了两句:“呦~~这不是少庶子嘛~~!这么长时间没见,让姐姐我怪想念的。”
听到赵诗雨那不怀好意的笑声,甘罗就感觉脖子一凉,虎虎的脑袋往下一缩,眼里满含畏惧,战战兢兢地瞅着赵诗雨,没敢搭腔。
见到此,吕不韦护犊心切,好歹算是自己看重的半个弟子,总归护持一些,当即出声为甘罗解围:“今天前来请教公主,却也是难得的机会,不韦便想着领着甘罗过来涨涨见识。这小子天资聪颖,触类旁通,是个难得的大才!不过还太年少,难免轻狂,让他恭听下公主的教诲,也算是成长成长。”
“无妨!”三两调侃过后,赵诗雨自然不会小心眼,跟个孩子过不去,当即顺着吕不韦的话,说道:“这也是应该的,像甘罗这样的少年神童,就该从小好好培养,多接触些总归是好的,早日成栋梁也可为国为民,就是要让相邦多劳心了!”
这样的客气话一说,吕不韦脸上光彩了许多,小甘罗神色间的畏惧也淡了些,没有一开始那么紧张了。
随即,赵诗雨又看向另一边的中年士子,奇声问道:“这位是……?”
见状,吕不韦连忙出声,说道:“这位是公孙适先生,名家公孙龙子之后,是位大才!也是接下来著书的主要人选之一!”
被吕不韦点到的公孙适,适时出面,朝着赵诗雨端正一礼,白净的脸庞上挂着亲善和气的笑容,朗声问候道:“公孙适,见过嬴凰公主!”
“哦?”赵诗雨眼眉立马一肃,转过头看着礼态端正的公孙适,连忙抬手告罪道:“先生竟是出自名学辩论之家,嬴凰不识先生之名,实为短视!”
名家,可以理解为战国时代专门研讨辩论逻辑、命题思想探究的学派,是当下专精辩论、察士、刑名诉讼的学术!
跟赵诗雨那“随心所欲、祸连人身”的辩论技巧不同,名家辩论最讲究“名”与“实”的推敲和诠释,是真正在辩论一道上“讲理”的存在!
虽然在不懂行的人看来,名家的这些道理跟抬杠也没什么区别……但是这也不可磨灭名家的地位!
在诸子百家当中,名家可是除了“儒道法墨兵”五家之外,真正意义上的第六家,优渥于阴阳、纵横、农工等,地位超然!
是以,赵诗雨对出身于名家的公孙适十分敬重。
毕竟,如果以后真有什么事,要跟稷下那帮书生“理论理论”,那名家人的嘴是真能帮上忙!
“公主过誉!在公主面前,适实难以名望自处!”面对赵诗雨的重视,公孙适谦逊地客套了句,显然对于嬴凰的名声,公孙适也是自愧不如。
“先生客气!”赵诗雨笑着应声,那语态和善得很。
见几人相互照过面,吕不韦便话锋一转,问起了赵诗雨:“方才抚筝之人,不韦看上去觉得眼熟,好像是昌平君之女吧?”
赵诗雨瞥了吕不韦一眼,脸上笑容不减,顺着应道:“不错,是昌平君的女儿,孟芈!”
说着,见吕不韦脸上显露出一丝思忖神色,赵诗雨也不遮掩,当即很直白地解释道:“昌平君前些天来过我这儿,带了许多东西,想让我多指导孟芈,教授一些女德才艺。反正我也是闲着,拿人手短嘛~~也就帮衬着调教下!”
说完,赵诗雨抬起茶碗抿了一口,冲着吕不韦笑了笑,神态自然得很。
“昌平君~~”吕不韦嘴里嚼了嚼字,口吻一变,开玩笑似的说了句:“恐怕不光昌平君,连华阳太后也是这个心思吧?”
“不错!”赵诗雨回应得很干脆,想都没想。
吕不韦眉宇一紧,心里不禁一沉,接着问道:“朝堂之上芈系偏向公主,是否也与孟芈有关?”
“嗯哼~!”赵诗雨又抿了口香茗,小嘴被茶汤占着,没法吐字回答,不过还是肯定地哼了哼以作回应。
这下,吕不韦眉峰高攢,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忧虑,面向泰然自若的赵诗雨,语气当中不经意间多了几分质询:“公主可知,孟芈的身上倾注了芈系兴起的野望,芈系就指望孟芈日后能够入主北宫,成为我秦国的王后。到那个时候,芈系恐怕又会成为几年前那个把持朝纲的存在,祸乱宫闱!而公主今日之举动,何异于养虎为患?”
吕不韦的话里面,虽然有着对芈系的偏执怨念,但是所言并不为错,毕竟几年前的芈系就真正干过这些事!
而当下出言点明,也是担心赵诗雨急于立足与芈系交系过深,甚至助纣为虐,让芈系逮住机会死灰复燃,再度成为尾大不掉的祸害!
不过,这一切不过是吕不韦一厢情愿的臆想,是故在赵诗雨的脸上,根本就看不出丝毫的动容。
甚至,赵诗雨还摆了摆手,语气轻佻,像是在劝慰吕不韦一样:“人活在这世上,有些追求倒也无可厚非,若是无欲无求,反倒让人摸不准虚实,相邦觉得对否?!”
“……”吕不韦紧皱的眉头不变,眼神扫了下赵诗雨之后,迅速低下,沉默不语,思索着这番话的蕴意。
这个关头,吕不韦突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嬴凰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其心府算计连自己都感叹不如,这样鬼精的妮子岂会看不出芈系的算盘?
由此可见,嬴凰肯定有自己的算计,自己还是太心急了些……
这时,赵诗雨笑着又说道:“不管芈系是如何打算,孟芈若是真嫁入王宫,成了我秦国的王后,这对秦国而言,也是个好事!最起码,为王族延嗣的人有了,王族也不至于人丁凋零,相邦等臣民日后也有可效忠之君。相邦觉得呢?”
说到这里,赵诗雨的意思已经显明,那就是有些事儿不是该你操心的!
似乎是想明白了这些事儿,在听到嬴凰这些话之后,吕不韦眉宇舒展,倒也没有再坚持,顺着赵诗雨的话风往下接:“公主所言在理,王嗣乃国之根本,如今王上也已近婚配之年,有孟芈在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这倒是不韦唐突了。既然公主胸有成竹,那不韦也就不便再多说什么了!”
吕不韦这样一说,也是告诉嬴凰,既然你都有了主见,那我也不会再多说什么,反正该讲的都已经讲过了,怎么折腾都随你。
听到这儿,赵诗雨唇角一弯,洁白的牙齿显现,笑着点了点头。
同时,方才下去准备的王永走了进来,先朝着赵诗雨施了一礼,随即大手一挥,门外等候的侍者鱼贯而入,将一盘盘色香俱全的珍馐摆放在各自的桌案上。
深海龙髓,山珍奇货,凤羽翅冠,海味至鲜,都是难得的宴席佳品。
浅尝辄止,美于色,醇于味,视之为佳,食之更佳,回味极佳。
就连地位尊崇、吃遍珍奇的吕不韦,在尝了桌上点点菜品之后,都忍不住惊呼出声:“公主不愧是创出‘食知味’一道的大家,这一桌珍馐,当真是天宫仙品,人间哪得几回尝鲜呐?”
看见吕不韦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赵诗雨心里得意,咧咧嘴,故作谦虚地道:“毕竟要招待的是相邦,嬴凰作为主家,又岂能怠慢?”
“哈哈哈~~”吕不韦笑了笑,看着满桌的珍馐,突然怅然一叹,别有意味地说道:“这样的一桌盛宴,若是没有相衬的美酒作陪,那可真是一大憾事啊!”
“呵呵~”赵诗雨哼哧一笑,哪还不明白吕不韦这话的意思,当即笑着说道:“六年的英雄醉,可否能让相邦去了这心中之憾?”
“六年的英雄醉?”吕不韦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地看着嬴凰,说道:“传闻这英雄醉一年出产也不过百斛,一杯都是百金难求。窖藏六年的英雄醉,恐怕连王侯都难享用几回吧?”
吕不韦这一句话,立时引起了旁边两人的注意。
小甘罗年岁尚浅,对美酒之物并不上心,但是一听这酒世间罕有,少年好奇的天性顿时浮现,眼里泛着晶光。
而旁边的公孙适,就像是寻常好酒的士子一样,眼睛已经直了,一直吞咽着唾沫,看样子期待不已。
见状,赵诗雨莞尔一笑,当即在三人的目光注视下,来到桌案后面,一处上锁的匣门前,从腰间摸下一把铜匙,三两下就打开了铜锁。
一时之间,吕不韦几人的目光愈加热烈,那眼里炽热的神光都要将木匣烧成灰烬,直勾勾地紧跟着赵诗雨的小手,期待着传闻中难得一见的绝世佳酿。
“吱呀~”一声响,木匣的门被赵诗雨打开,不过映入众人眼帘的一幕,却让人瞬间冰凉透彻,像是被冰水浇透了一样,僵立当场。
“嘎……”看到内里空空如也的木匣,赵诗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身子也随之僵在了原地。
“我那三斛六年英雄醉哪去了???!”这个问题充斥着赵诗雨的脑海,而那空空的木匣,一如赵诗雨那空荡荡的内心,难掩凄凉。
这三斛酒,是第一批酿造的英雄醉,被赵岳拿去埋在了自家中泰院的树下,准备到女儿婚嫁之日拿出来享用,可谓是宝贝之极!
赵诗雨这三斛酒,还是趁赵岳不在家偷偷找人挖出来的,从赵国启程一路严加看管,到了秦国第一时间就锁进了木匣内,就这居然还出了岔子。
容不得赵诗雨再多想,背后几道视线扫来,哪怕赵诗雨没有回头,都能感受得到其中所饱含的怨念。
强自稳下心神,赵诗雨神情镇定,安然地转过身子,没有去看吕不韦等人,而是第一时间将眸光放在了发呆的王永身上。
此刻,正在堂中呆立的王永,蓦然迎上了自家小姐那双蕴含探究的眸子,其中深藏着的丝丝杀意,让王永瞬间如遭雷殛,神经反射之下,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脸上的肥肉都止不住地左右乱颤,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虽然从王永那里没得到信息,但是赵诗雨的心里已经有了猜想,毕竟这宅子里狗胆包天的人也不多……
当即,赵诗雨挺平着一张脸,面向吕不韦等人,略带歉意地告罪道:“让相邦见笑了,还望三位稍待片刻,诗雨去去就来!”
虽说面上很是客气,但是在这平和之下,暗藏的波涛难以想象。
“额……好!”这个时候,吕不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应了声。
眼看着赵诗雨面无表情地起身走向后堂,吕不韦罕见地有些拘谨,在场也没人敢吭声,生怕招惹到赵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