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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将尽,天光已露,林中火势也渐渐收束。
周人退回到十里外曾驻扎藏伏之处,收拢了溃兵,清点死伤,重伤与死者竟达千余,还有数百逃散,余下的也大多带伤,士气全无。
“果然是先君都忌惮的杀神,原以为就是个勇夫,没想到谋略竟也如此不凡!”周伯昌垂着头,一时意气颓丧,想起族中被他带来的一个个青壮精锐,都离自己而去,不禁伤感叹道。
周武操着极度嘶哑的声音,更不停咳着,显然被烟熏坏了嗓子:“父君不必神话那老贼,咳咳~未必就是老贼之谋,或许是,咳咳~伊氏之人,也是传承数百年的氏族,未必逊于我姬族。”
“二君子说的不错,不过是反利用了我等偷袭之计,想必是彭伯误事!”
“会不会是彭伯暗中勾结了老贼,反算计我等?”有人怀疑道。
周武摇摇头黯然一叹:“倒真希望是彭伯背叛,咳咳~至少之后的敌人容易对付些,咳咳~我手下有百夫长,昨夜,咳咳~在一营帐中发现了彭伯的,咳咳~彭伯的尸身,虽穿了戎胥兵卒的衣襟,咳咳~但还是被他眼尖认出,四肢都遭,咳咳~遭过酷刑!”
“看来真的是伊氏,要知道子汤灭夏后,便是伊挚为他编立了商罪三百,还有凌迟、炮烙、肉脯、腰斩、刖足各等酷刑。孤真真该死,怎能少算了伊氏!”周伯昌一拳带着无穷痛恨打在山壁上,彭地见了拳坑,“是孤太过自信,早知道就该把散宜生那小子带上!”
“君上莫急,我主力未损,不过一时受挫罢了,族人的血仇老贼是逃不掉的!”
“君上在派彭伯入殷后,不是还调了三千人暗中潜在芮莘两国之间,以备万一,末将替君上调来,咱们合兵一处,追杀戎胥伯!”
“不错,老贼不过落日余晖罢了!”
“是啊父君,何必妄自菲薄,您看那那老贼也不敢乘胜追击,他是有自知之明,侥幸胜了一时,但终究还是要逃!将士们的死,我不会这么算了,我要生吞了老贼!”周威咯吱吱咬得牙响。
周伯昌良久也从周遭心腹你一言我一语中缓过神来,一扫先前的沮丧,开始调兵遣将。
“南宫贤侄,你腿脚快,速去调那三千人,但不要来此合兵,既决心要追杀老贼,兵贵神速,等不得他们。老贼如今唯有避往莘国,一日路程,我等业已耽搁了近两个时辰,之后要全力追赶,争取在鄙野缠住他们,好在老贼有个待产的儿妻,又自恃大胜一场,未必会急行赶路!”周伯斩钉截铁道。
“武儿,你速回彭国去调留守的两千将士,再征调三千彭人,赶去莘地与孤会合,就算老贼当真逃进莘国,孤也不会放过他,这也是削弱他的最好时机!”
“父君说的是,咳咳~在这里围剿他,总比让他回到戎胥要容易太多!”
……
相比周国出师未捷,前往莘国路上的戎胥氏和伊氏联兵则心情好上太多,众将士都在队伍中高谈或低议着昨夜一战,有的甚至纵声大笑。
“伊贤侄的火阵当真厉害,不愧是伊氏来日的顶梁,老夫佩服!”戎胥伯在大青犀上捋着花髯,黑中透红的脸上满是笑意,看得出他也很满意昨夜的战果。
“全凭一点族传罢了,当不得戎胥伯夸赞,比起伯钧这点微末之功,最大的功劳还要属小君子牟啊!”一自己驾车驭马的青壮,不足四十,圆润的脸上笑弯着双眼,有七分右相尹伊重的容貌,正是嫡长子伊伯钧。
哈哈~戎胥伯笑容更盛,“人小鬼大,老夫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孙儿了!”
“小牟,不愧是殷都传说中的少学二老!”戎胥伯承对着身后与小来各骑乘一马的戎胥牟打趣道。
“妹夫啊!恕愚兄孤陋寡闻,这少学二老是甚么典故?”因戎胥伯承娶了伊氏旁支女子,一路上伊伯钧也不见外,直接以妹夫相称。
戎胥伯承忙将仲牟在殷都的几个事迹说了说,脸上露着与有荣焉的神情。
“能与三王君余日月争辉的少年英才!难怪昨日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危险,实在是救了咱这六百多将士的性命啊!”
“伊大人谬赞!”仲牟如今对殷商礼节之语已熟练的很。
倒是戎胥伯,眼见得孙儿去祀岐山后的种种变化,欣慰道:“牟儿确实长大了,待回去见了淳夏,老夫定要重赏于他。”
“小牟也争气,对得住二叔一片心思,这一路,侄儿看在眼里,二叔对小来、小牟时时言传身教,不管是巫武还是师行中事务。”
戎胥来听到长辈说到自己,挠着头嘿嘿道:“阿弟比我厉害!”
“是啊,我记得小君子牟也才习了这察勘地形地势之术没几日,便能学以致用,见微而知著,当真天赋了得!”
正如几人所谈,因晴姒这些时日也总不见踪影,仲牟形单影只,倒有大把时光用心跟阿爷学起军行之道。也多亏平日习惯了察勘和思索,昨日才能看破周人的诡计,如今想来依旧心有余悸。
回想昨日,一路上他便留意到许多不协之处,刚好在行伍休整之时,听到彭伯与阿爷商议在丘底扎营,以他从阿爷处所学,孤山深谷都非善地,彭伯自然是以丘下有溪流且风小为由,但与他的察勘两相对照,便开始疑心彭伯的用意。
思前想后,决定明言,由阿爷这个沙场宿将来判断。
“阿爷,孙儿曾在王学典册室,偶然读到一段武丁王好妃的典册,她曾亲率商师征灭东南的大彭国。后来我就此战问起过腾老,他给我讲说,彭国始祖,叫篯(jian)叔铿(keng),被大尧王封在了彭地,建了大彭国,古称彭祖。但彭氏却始终以夏臣自居,不服殷商,百年前被好妃带兵平灭了。国灭后倒有族人逃脱,彭伯也曾酒后说起,他便是大彭国逃脱的那一支,迁到洛河之滨,于十祀前因战功被托王封方建国。”
“牟儿说这番话必有所指,阿爷不如孙儿机敏,直说无妨。”
“孙儿疑惑,彭伯入朝纳贡,庆贺羡王登位,是不是到得有些迟?前日阿爷给孙儿讲了些西土山川地形,孙儿便想,彭国与咱戎胥之间群山阻隔,两部戎人异动的消息,他又是怎么获知的,戎人善马战,却不擅翻山越岭,那彭伯担心回程安危,想跟随阿爷,是不是太过紧张了些?”
“牟儿莫非怀疑他别有用心?”
“其实孙儿也是后知后觉,之前这些也只是心中不解,直到今日过了三岔路,孙儿留意到大路越走越是干净,足印少也便罢了,怎地车辙马粪也少见,与莘国一带所见相差甚大,莫非莘国车马都是往来于芮国的?但我见彭伯与有莘伯相谈甚欢,两国该是常年多有往来才对。”
“会不会是为迎接彭伯回返,彭人特意清扫过?彭伯不是派过几次使者吗?不过清扫数十里也的确太过,又不见迎接的队伍,老夫不过是行军过路,并非商王嵬(wei)猎,不该如此劳民,看彭伯平日也无此等排场。难道真的别有用意,可究竟用意为何?”
“确实有人清理过,而且所需的人数不少,但孙儿以为之所以清理,怕是地上留下了不该出现的车辙马粪,或是说是原超了常日的车辙马粪。”
“牟儿是说有师旅经过,彭国国小,算上平民,怕也就四五千之数,难道彭人举国出行?”
“阿爷,您是一叶障目,不见全山,若真是寻常出行,何需这般掩藏?”
“说得不错,欲盖弥彰!会是甚么人?西土都是诸国所在,大商并没有常驻师旅,这般隐秘调动,莫非是为老夫而来?难道是……”
“阿爷可知彭伯因何被先王册封?”
“十祀之前,阿爷想想,当时似乎是周季历征战隶属鬼方的西北各戎部……想起来了,彭伯曾率族人相助,立了大功,原来如此,所以你怀疑彭国与周国暗中串通,只是彭伯有这么大的胆子背叛大商吗?”
“孙儿也想不通,就算他感念周国先君的恩情,也不至拿整个彭族安危来还。不过自从怀疑他,便暗中跟着他。彭伯十分小心,但一来不会在意孙儿这个孩童,二来他不知孙儿耳力过人,数十丈外,还是隐约听到了他与心腹的对话,其中几次提起周伯和周兵。”
“所以你怀疑是周国的师旅在彭国……若真是周国,一切便说得通了,的确是冲老夫而来,数百里迢迢,绝不会来请饮酒,怕是埋伏着,想取老夫项上人头,难怪彭伯那厮多次请老夫到彭国小住,美其名曰是待你阿娘诞子。看来彭国是不能去了,周人正在那里等着老夫送上门去呢。”
“阿爷,周兵此刻怕不在彭国。”
“在哪里?”
“该离我们不远!”
“甚么!牟儿看出了甚么?”
“孙儿留意过彭伯之前遣派的使者,适才见那使者已回返,但他所乘之马仍是去时之马。孙儿自认眼力不差。那彭人若真的回过彭国,这马便要往返近百里,算算他离去的时辰,为何不换马而行,猛一算路程与时辰倒似乎吻合不差,但实际上,便需要马不停蹄,马就算撑得下来,也不会如我见到的那般精神头,恐怕是中途休整了个把时辰。”
“照牟儿这么说,周人的埋伏不会太远。彭伯建议老夫在前面的丘谷扎营,这是给老夫挖好了坟墓。”
“阿爷查探过,可有伏兵?”
“自然命人仔细查探了一番,周兵看来是不想立即发动,或许是等待夜袭,还真是沉稳!这么想想,难怪彭伯一个劲要将好酒献出,犒劳将士。”
“阿爷,那我们是不是要尽快撤回莘国?”
“芮国一边未必没有周人埋伏,唯有撤回莘国,但绝不能马上退,我等一退,周人以逸待劳,衔尾而追,我等这边两族联兵,难以做到同心同德,恐有兵溃之危。就算退去莘国,有周兵紧跟在后,有莘伯怕早早关了城门,绝不敢放我等入城。”
“莫非阿爷是想设计反杀周人?”
“不错,越来越懂阿爷,阿爷这叫有备攻无备,周师最强利器乃是车阵,但如今既在塬丘设伏,便要舍长取短。老夫有六百精锐在手,趁夜想法子赚他劫个空营,到时可反杀于他。”
“若是这样,彭伯还真是帮了阿爷的大忙?”
“他帮老夫,甚么忙?”
“帮阿爷稳住周人,还帮您准备好反杀用的利器,酒!您看丘下都是山林,又有风,若是好酒配上柴草、油脂和帐幔……”
“哈哈~到时为周人准备一座火营,牟儿厉害!老夫这就去与伊伯钧商议!”
祖孙一番计议,之后戎胥伯便去寻伊氏商议,将自家孙儿的一番推断述说,孰料伊氏哪在乎彭伯这等寻常方伯,干脆将队伍中的数十彭人抓了个干净,一番严刑逼供下,真知道了不少周彭密谋的细节。
他们采纳了仲牟的火攻之计,只是伊伯钧更有些营阵秘法,在丘下布营时便遵照此法,到了夜晚更将那些彭人强行灌醉敲晕,换上戎胥服饰,一个个成了前营诱饵。
两族将领又共同谋划了许多细处,伊氏或许在殷都日久,比起戎胥一方更善拨弄人心,其间又安排了不少机巧之处,可谓算尽周人,才有了昨夜大破周兵的种种。
从昨日的回想中回过神来,暗自庆幸自己能学有所用,帮到大家,心中也不免有些自得洋洋,却不知周人已迅速恢复战意,决定重整而来。
就在此时,他耳朵一动,忽听得后方急切呻吟之声,“阿娘是不是动了那个胎气,在叫痛?孙儿去看看!”说着拨马后行。
伊伯钧不禁支起拇指:“我怎的甚么也没听到,小君子果真耳目不凡……也不怪彭伯吃此大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