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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嫂子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婷婷婷仪把食盒上的盖子抽开,把饭菜摆在绣桌旁边,悄没声息退了下去。云萍姑娘这才缓缓对着二丫头说道:“我问你,你早间在灶房里拿那个小本本是干嘛的?”
“拿着玩儿的,没干嘛。”
“真没干嘛?”
“就是拿着玩儿的。”二丫头低头看着自己脚下,一直没和云萍姑娘眼光相对。
“你要么先吃口苹果吧,我这里还有脆枣。”
“姑娘真不用,我已经你吃饱了。”
“好吧,你也别装糊涂,我也不打哑谜。咱俩个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可要听清楚了。”
“今天姑娘到底怎么了?这时辰都大中午了,还不够亮吗?”二丫头对着云萍姑娘笑笑,心里巴望着赶紧下楼。这屋子被熏香熏出一股浓郁的味道,都压过了饭菜的香味儿,坐得久了头就觉得晕。
“我五岁卖入万花楼,经过一年的培训后被挑了出来,六岁就开始跟着师傅学琵琶。”云萍姑娘翘起芊芊细指,她的十根指头纤细修长,指头顶端的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一望可知是弹琵琶的好手。
二丫头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准备认真倾听云萍姑娘讲述她的成长史。
“我学了一个月,师傅就教我上轮指,两个月学双抹,三个月学滚奏。等我能在弦子上熟练挂临的时候,和我一起学琵琶的同岁孩子才学到大拂大扫。”
二丫头眼中微微一动,又轻轻低下头。
“师傅说我是百年难遇的天才,给我教的从来和那帮孩子不一样。”云萍姑娘眼角微微上调,丹凤眼挑出一个玄妙的弧度,还沉浸在往日的荣光里:“可是就像我这样师傅口中称赞的天纵奇才,也是练足足练了将近十年时间。”云萍姑娘声音骤然放轻:“我没记错,我是十五岁那年才弹的《海青拿天鹅》。”
二丫头平声静气,连呼吸声都变得微微小小。
“这首曲子是一个客人给我的,据说是从北疆那边传过来的。也是我凑巧遇见的,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缘。”说到这里,那双丹凤眼里的光凝成一股冰柱,冷冷盯着二丫头:“都说了这曲子是不传之秘。我长到十八岁弹了也不超过两次。一次是弹给师傅听,师傅当即让我出师,说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我了。一次是弹给了......”轻声细语的云萍姑娘眼神里略略露出寂寞之色,仿佛胸中积攒着无数抑郁难平之事:“弹完之后就把我分到这个鬼地方来,那些技艺远远不如我的都留在了万花楼。”
屋子里安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我分到这里以后就再没有离开过半步,真好像长在了这里一样。所以说呀,笨有笨的好处。我错就错在太聪明伶俐了,怎么学都学不会笨。一步走错,步步都错......长安城里的辉煌夜色怎么能是这个连儿鸟都不拉屎的鬼地方能比的呢?连人家一根小指头都不如。尤其是晚上点灯的时候,远远望去,整个长安城就好像天上的仙宫。从里面出来的人就是神仙妃子,倘若机缘再好一些,说不得还能遇见贵人,倘若再凑巧一些,入了贵人的眼,那就可以平步青云一飞登天,这都是要遇的,你再怎么烧香拜佛去求,也求不来呀。”
二丫头又惊又疑,两只手不知不觉攥在一起。
“所以——”云萍姑娘轻轻站起来,轻轻走到二丫头面前,说话声音更是轻到极点:“你那个小本子上记载的《海清拿天鹅》这谱子是从哪儿来的?”
二丫头一动不动坐着,好像泥雕木塑一般。
“你跟我说实话,我不会告诉第三个人的。这阵子特意把声音压低是提防隔墙有耳。”云萍姑娘声音越来越小:“那个客人给我的谱子是口述的,让我记在心里,说这是不传之秘。我从来没有拿笔写过谱子,就害怕被别人看走记住了。那你来评个理:进梨花牌坊那年我才十六岁,这两年时间我从来没弹过这个曲子,你那小册子上的东西到底是从哪来的?难道是从我睡梦里偷听到的记下来的?”
看着呆呆愣愣的二丫头,云萍姑娘又“噗嗤”笑了一声,纤长的食指慢慢摸索着二丫头的脸蛋,只觉得触手光滑柔软:“就算我梦里真的弹过,你也要有能钻到我梦里去那个本事才行。如果你能钻到我梦里去,你必然就知道我这曲子是弹给谁听了......我也真是高看你了。”话至此处,云萍姑娘的声音里居然有说不出的寂寞清冷之感。
“算了,你走吧。”听到这话,二丫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我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云萍姑娘疲惫的转过身去走了几步,轻轻侧躺在床上,拿帕子蒙住脸面,面部朝里,只露出满头青丝。
二丫头急忙站起来,对着云萍姑娘的背影福了福,快手快脚离开这个地方。
刚拉开门就撞见了大眼瞪小眼的婷婷婷仪,显然两个人站在门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二丫头对他们客气点点头,一阵风似的走了。
写这一段,突然想起诗人白居易描写琵琶名手的诗篇,里面有一句“妆成每被秋娘妒。”当年看的时候没感觉,现在想想突然发现青春真的好短好短,短得怎么用手抓都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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