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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酒店已是夜里九点半,周一诺特地冲完澡又泡了脚,捏着小腿肚子按摩了半天。第二天一觉醒来,腿还是酸疼得厉害。
窗外的小树在横风扫荡下落了不少叶子,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阴霾的天色仍在持续,灰黑色的云层翻滚着,雨势却没有丝毫好转。
又是一个忙碌的早晨,免疫第三针。小朋友们此起彼伏的哭声似是比前两次更为惨烈,眼泪几乎要将接种现场淹没。
看到叶琦叶珍一家,周一诺特地过去打了个招呼,给了叶琦一小瓶酸奶。
叶琦的母亲没再像以前那样客套地推辞,看到大女儿礼貌地感谢对方,她抱着怀里眨着眼睛的小女儿,欣慰地笑了。
指尖捧着温暖的水杯,周一诺打了两个喷嚏。
徐曼媛走过来,关心地问,你是不是穿的有点少?
周一诺笑了笑,早上从酒店出来忘了拿外套,回去就好了。
回酒店的路上,狂风还在不停地吹,吹得相携而行的妹子们头发乱成一团。周一诺冻得发抖,感叹这里的天气总是和武汉一样变态,昨天还是春天般的温暖,今天就变成了冬日般的阴寒。
吃过晚饭回到房间,喷嚏竟然越来越多,头晕,嗓子也开始疼。从行李箱翻出感冒颗粒,水壶里灌上水,按下开关,周一诺躺倒在绵软的床上。
掏出手机,给不知下落的程梓明发语音微信。
红薯红薯我是土豆,听到请回答。下雨了,降温了,土豆好像感冒了。已经自动切换进入自我治疗模式,感冒灵等待热水中。
屏幕上显示的全是绿色的对话框,要把对话往回拉好几下,才能见到对方白色框的回答。倒数第二条,点开,程梓明那熟悉低沉的声音含着兴奋。
一诺,我刚回来,函调材料已经收到了。
周一诺再次感受到了他言语中从内而外散发出的快乐。
而在倒数第二条之后往往有着让人唏嘘的倒数第一条。
等等,现在要开会,晚上给你打电话。
有限的联系总是这样,不停地被放到一边,不停地被等待,偏偏自己还没办法抱怨。
消息发出了这么久,没收到红薯的任何回答。眼见这家伙又失联了好几天,三天前刚寄走一封信,应该还没到目的地,不知道他人现在在哪里,晚饭吃饱了没,休息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开关跳动声伴着开水冒泡的声音响了起来,周一诺乖乖地泡了药喝掉。整理完工作材料,她早早地躺在了被窝里,捧着手机看小说,还没看一会儿,便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手一滑,手机直接摔在了脸上,弹到了枕头边。
啪的一声,床头灯熄灭,周姑娘陷入黑暗,头晕脑胀地睡着了。
第二天,雨虽停了,温度却没有明显回升,在并不算小的冷风中,周一诺紧了紧外套。昨天的各种症状今天逐一加重,还开始流鼻涕,她特地带了两层口罩,也不凑到孩子们跟前去,只在一旁统计核实数目,或在留观室和刘大夫聊天。
受试者数目和昨天持平,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和风雨交加的昨天没有什么不同。
大约不到九点,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怀里的孩子从接种中心的大门冲了进来,他们身后跟着一群人,每个人都面色不愉,口中一直骂骂咧咧,还有上了年纪的妇女,声调里带了些哭天抢地。
“医生呢,医生在哪里!”孩子父亲瞪圆了眼,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便冲上前去抓住了他的衣领。
孩子的母亲站在他身后,紧紧地抱着孩子,目光呆滞,眼泪无声往下流。
被揪住的工作人员意识到事情不妙,一叠声地劝慰对方有话好好说,先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压压十来人,沿着大厅的楼梯向上,将二楼的路口堵得水泄不通。在接种室里排队的家长们觉得好奇,探出头来观察外面发生了什么。
“你是不是医生,不是医生我跟你说个屁!叫你们主管的医生出来!”男子目露凶光,抓着白大褂衣领的手渐渐用力,勒得年轻人喘不过气,咳嗽起来。
留观室除了年纪稍长的刘大夫,还有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曹副主任。听到外面的嘈杂声,他叮嘱各位监护人注意观察自家孩子的反应,不要被外界干扰。他整了整白大褂,往聚起的人堆中走去。
“什么事?各位能不能不要堵在这里,这样会影响其他受试者接种,别吓到孩子们。”曹主任边走边喊,试图用更大的音量是对方听到自己的话。
医生来了,医生来了,看热闹的群众们自动让出一条道。
走到大呼大嚷的男子面前,曹主任面带微笑地问他,“这样吧,你们别这么多人都挤在这。有什么事情,去我办公室谈,不要惊吓到孩子们。”
男子低下头看了看身后的亲戚,人群中有人对他点头,有人对他摇头,孩子的母亲仍旧一脸悲伤,不发一言。
“鬼才跟你去办公室,有什么事这里不能说,还非要鬼鬼祟祟的躲起来!肯定是你们疫苗有问题,都打死人了!一看我们来了,还想遮遮掩掩,门都没有!”男子大声嚷嚷,目呲欲裂。
仿佛一个炸雷扔了下来,人群中爆发出各种讨论声。不是吧,真的打死人了?对啊对啊,前段时间不是还说山东出了案子,全国好多地方都在卖毒疫苗吗?现在的医生啊,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去了医院不管有没有用,先做一堆检查,不是想赚钱是什么?吃的东西都是假的,药和疫苗也是假的,这样下去,老百姓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监护人们十分担心事情的动向,伸长了脖子关注着。甚至还有几个胆大的直接问医生,你们给我们打的是不是毒疫苗?!还到村子里挨家挨户的谈心,生怕没人来给你们当小白鼠做实验!是不是你们的疫苗有问题?!
曹主任被人群围在了中间,他努力地往办公室的方向挪动着,一边回答说我们的疫苗都是正规厂家正规批次,冷链运输都是合格的,和山东的案子没有关系,一边朝周围的年轻人使眼色,提醒他注意观察人群动向,防止媒体出现歪曲报道。
他好脾气地看向闹事的男子,问他究竟怎么回事。
这是一个情绪激动的父亲,他看了看妻子怀中已经冰凉的孩子,怒从心头起,一拳打在了曹主任的脸上,“昨天打了你们的疫苗,尼玛的半夜孩子就没气了,不是你们的问题是谁的问题!”
擦了擦肿疼的嘴角,曹主任一句“既然打了前两针都没事,怎么可能第三针打了就突然出事”还没说完,更为激动的家属涌了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地打向了他。曹主任捂住头,被人踢倒在地上。
围观的人群中没人上前劝阻,都站在一边看好戏。有几个听到曹主任话的人,把他那句前两针都没事念了两遍,发现这大夫说的貌似也有点道理。如果真是毒疫苗的话,为什么不是一开始打了就有问题?
从厕所转过来,周一诺便看到这样一幕。她一面挣扎着挤进了人群中,一面清了清嗓子,大声喊着,“麻烦各位有什么问题好好说,不要动手打人!”
曹主任已经弓着背半跪在了地上,失去孩子的父亲双目血红,听不见任何声音的耳朵突然被这个清脆的女声唤醒,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站着的女人。
“三次接种的苗都是一个批次出来的,前面两针都没问题,到了第三针,不可能昨天早上打了,半夜就不行了,你都没说清楚中间具体带孩子干过什么,怎么就认为一定是疫苗的责任!”站到曹主任身前,周一诺情绪有些激动,她甚至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没能长得壮一些,能把曹主任从人群中救出去。
当年为什么没留医院,就因为在实习时见了好几次医闹,其中最严重的一次,主管的老师被打到不得不动手术住院半个月。就因为这世上总有些人,从来都只把责任往别人头上推,病没治好永远是医生的错,总觉得病人一旦进了医院就能康复着出去,一旦出现死亡肯定都是医院治死的。就因为这世上总有些人,一激动就丧失理智,连基本的道德和法律都不遵循,随便动手打人。
“哪来的小****,说的什么狗屁?不要以为穿个白大褂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什么叫带孩子干过什么,这是孩子的亲爹亲妈,还会害他不成!”孩子的舅舅也参与到了其中,看这女人的态度就想揍她。
“孩子出了事,大家都不好受,接种的禁忌条件知情同意书上都写着,你们不好好说话,上来就打人,我不过想问问有没有洗澡,有没有吃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这难道不行吗?!”周一诺也急了,身后又有两个CDC的工作人员过来扶起了曹主任。他们也和周一诺一样,向家属们说着同样的话。一免的三天安全性采血指标没问题,就证明孩子对疫苗没什么不良反应,很多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更何况是一条人命,怎么能如此草率地认为一定就是疫苗的责任。
楼下有几个保安向上边跑来。人群中不知道谁没心没肺地喊了一句,我知道,这个女的是生产厂家的,她肯定跟医生站在一边,明明是他们用毒疫苗,把孩子打死了,还非要推卸责任。
这句话像是一滴油落在了火里,孩子的家属们再次激动地涌上前来,把拳头对准了周一诺。
还没来得及护住脑袋,周一诺便被一群人推到了离楼梯口只有几步的地方。拳打脚踢落在了身上,钝痛袭来,周一诺没站稳,生生被闹事的家属推得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我靠,你们是流氓吗。周一诺下意识地捂住崴到的左脚,不知脑袋撞到了哪里,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