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簌簌的脚步声与不同频率的低谈声在耳旁响起,微弱的黎明之光浸透了清晨,洒在恍惚的眼上。周一诺翻身坐起,拢了拢胡乱披着的长发,揉完肿胀的眼,盯着那张熟悉的床铺看了好一会儿,她才动身去洗漱。
醒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大。护士们仍旧有序地穿梭,隔一段时间做一次监察记录。监护室外的大厅和走廊像一个被隔离的微缩的悲惨世界。这里的人们面容愁苦,言生抱怨,这家说着病情危急,那家便说到了这种考验人性的时候,才知道儿女诸多不孝;下一家便会接茬道,我家儿子本来挺好,都是被媳妇带坏的云云。不太相熟的人会询问身边的人,你们家的什么毛病啊?进来几天了?什么时候能转出来?哎,能不能顺利转出来都不清楚,人啊,这都是命。
程梓明的情况没有变得更坏。对周一诺来说,顺利挺过第一晚,这无疑是撒进悲惨世界里的和煦阳光,带给人生的希望。
七点钟,李东石贴心地送来了早饭。简单吃完,周一诺便和石头一起去看望张哲。
张副营长不复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看到推门进来的石头,张哲有气无力的嚷嚷,“懂不懂规矩,看病人什么东西都不带。”
“你现在能吃东西吗?”门外一个不太熟悉的女声响起。
张哲皱了眉,现在所住的医院离驻地十万八千里,要不是主动被告知,怎么可能有人知道他在这住院?何况还是个女人。谁泄的密?
狐眼一转,城堡都是从内部被击破的,石头这厮未免太过分,明明说好留下来照顾伤员,居然还带着女人花前月下。哦,万一这人不是温婉,那可就好玩了。
石头身后的女人走进了张副营长的视野,张哲微微仰了脖子,这个长发女人面色不太好,肿着眼,皮肤暗哑无光,定睛一看,竟然是明哥家的嫂子。
呸呸呸,我忏悔,我思想肮脏,我丧失觉悟,我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
忏悔完毕,张哲的面上立马挤出一朵花,那******不变的大甜嘴,即便已经明显没了血色,也不妨碍他喜咪咪地道出一声,“嫂子好。”
“都伤哪儿了?医生说能吃东西了吗?”周一诺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这家伙变脸变得真快,反差那么大。
张哲嘿嘿笑,“还没,还没,吃不了。”
他被爆炸时碎裂的弹片嵌如了肩膀及腹部。虽不及子弹造成的空腔和出血严重,但挑出那些细小的碎片,也花了大夫不少时间。
“还笑得出来,看来伤得不太重。”休整一晚,李东石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张哲这家伙向来扛操,即使伤着,也不能让他太消停,冷水什么的,该泼的时候还得泼。
张哲朝他翻了个白眼,费力地抬起右手,朝周一诺指了指床边的椅子。
在坚硬的地板上躺了一晚,骨头都僵了。没跟他们客气,周一诺径直坐下了。
“嫂子,明哥那边,怎么样?”张哲担心地看向周一诺,眼里全是真诚。
“目前看上去还行,估计还得在ICU再呆几天,”周一诺叹了口气,微微低下头,眼里全是落寞,“只是觉得自己好无能,当初要是继续读,学个普外或者胸外也好,也不至于像这样,干看着。”
“嫂子你千万别这么说。”
听了她一席话,李东石正想出言劝慰,无奈张哲的嘴皮子动得更快,抢在了他前头。
看着嫂子这不哭不闹的模样,想起家里那个一样让人心疼的小婉,石头选择了沉默。
“你得这么想,知识改变命运。你要是读个硕士,再读个博士什么的,估计就碰不上明哥了。”张副营长语重心长的模样,看得李东石十分想冲上去给他两拳头。
这时候说这些干嘛!有用么?
隐隐察觉了石头的不满,张哲眯了眯眼,“缘分嘛,向来都是刚刚好。你要相信他,他一定能挺过去,对吧?”
周一诺重重地点头。
“我们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李东石终于插得上话了,ZQ男孩腼腆的脸上也带了温柔的笑。
“对啊,嫂子,你可不能拿几颗糖就打发我们。上回要不是石头帮你撒了谎,就我们营长那个胆小鬼,怕是还要在地里多埋一会儿呢。”张哲瘪瘪嘴,歪着头朝李东石做鬼脸。
一天一夜,神经一直高度紧张,直到这会才能轻松地笑出声。周一诺很清楚,这两个男人和她一点交情都没有,纯粹是因为程梓明,因为他们是过命的兄弟,所以他们想尽办法照顾她的一日三餐,照顾她濒临崩溃的心情,即使自己浑身是伤地躺在病床上,也要拐弯抹角地逗她笑。
“好好养伤,伤养好了,嫂子陪你们喝酒。”周一诺的目光扫过躺着的张哲和一旁立着的李东石,面上带着浅笑。
坐了一会便离开了,毕竟还是放心不下程梓明。和李东石约好一起吃午饭,周一诺关上了病房门转身离开。
“你这个不仁义的,就把我丢这一天一宿啊?”张哲不耐烦地看着李东石。
李东石懵懵的,嘴里念念有词。
“中邪了啊你!赶紧给我回神!有你这么伺候人的吗?老子才是伤员!”张哲吹胡子瞪眼。
“嫂子刚才说什么?请我们喝酒,还是陪我们喝酒?”石头迷瞪地瞧着床上的病号。
“啊?你不会真的中邪了吧?有明哥在,他会让他媳妇陪我们喝酒?你是不是傻!”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张副营长险些要砸床。
“哦,也是。”要是我,才不会让小婉跟这群单身狗喝酒,见都不想让他们见,简直不够烦的。
重症监护室每天仅允许一名家属探视30分钟,时间安排在下午三点到三点半。吃过午饭,周一诺回酒店小睡了一会儿,出门前特地洗了澡,换了新买的衣服。
换上隔离服,戴好一切防护措施,周一诺很安静地走到了程梓明的床边。护士说他仍在昏迷,虽然用着呼吸机,但有自主呼吸,血压和心跳一直正常,情况还算乐观。周一诺点点头,轻轻地附上了他的手。
这只手没有以前温暖,隔着乳胶手套都能感觉到手掌的粗糙。她俯下身子,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话。
程梓明,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拉我的手是什么时候吗?我当时吓得连电击棒都抓不住,却那样傻乎乎地拽着你的衣服,连哭都忘了哭,只觉得要拽住点什么可靠的东西,心里才踏实。你呢,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拉着我的手,一直念叨着别怕,没事了,有你呢。你说,当时我是不是吓傻了?但凡我的脑子正常点,肯定会想,怎么可能没事,那是两把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凶器,有你,就算有你又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我的谁,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你还能护着我吗?
你就那样拉着我的手走了一路,一直送我到家门口,而我,居然呆傻得忘了害羞。现在呢,我就在你旁边,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我拉着你的手,合理合法地拉着你的手。你说,这是不是很神奇?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就一年半了。这一年半里我们见过几面?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承受了那么多,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你可要努把力,花了大价钱娶回家的媳妇呢,总不能这样白生生便宜了别人。你的好兄弟们,还在外面等着你出去呢,这屋子里仪器虽多,空气流动不足,你不觉得憋屈吗。还不准我进来,每天就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能跟你说说话,你说,就为了跟我多呆一会,你是不是也应该好好努力,赶紧好起来?等转到普通病房去,我就能整天整夜地守着你了,是不是很好?所以啊,你一定要赶紧好起来。
半个小时,连份监察记录都写不完,又能说得了多少话。探视时间结束,周一诺一步三回头地朝他挥手,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
到了ICU门口,程伟国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年轻的女人朝自己的儿子挥着手,没有哭没有闹,乖乖地跟在护士身后出来了。
两只红眼出卖了她的哀伤,周一诺自顾自地往外走。
“丫头。”程伟国轻声唤她。
没听见周围的声音,脑中全是程梓明闭着眼插着管的模样,平时多阳光多好动的一个人啊,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躺在床上,衰弱而单薄。她憋了半天眼泪,不敢给里面增加一丝传染源,直到现在,眼泪才开了龙头一般往外流。
“一诺!”程伟国上前两步,拍了拍从身边经过的姑娘。
滚珠般的泪从脸上滑落,周一诺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爸,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来。梓明他,他情况怎么样?”看到泪人般的儿媳妇,程伟国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这个儿子再跟他不亲,也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周一诺赶紧擦泪,摇了摇头,“没事的,没事的,会好的,他现在状态还行,只要能醒过来,就没什么问题。”
喘着粗气,程伟国茫然无措地点点头。从大哥那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他就崩溃了,推掉所有的工作,紧赶慢赶,就怕儿子有个什么万一,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一路上,他甚至考虑到了最坏的可能,如果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办?虽说当兵就应该有这样的自觉,何况他还在那样的单位,但作为一个父亲,谁又忍心看儿子走在自己前面?还好,还好,儿媳妇已经早他一步到了这里,她是学医的,应该懂这些手术啊,急救什么的,既然她说没事,那就应该没事。
程伟国也湿了眼眶,看上去面色苍白憔悴。但他仍在安慰周一诺,告诉她,放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吃过晚饭,周一诺要去医院,程伟国不放心,也要跟过来。发现她的背包里只有一片瑜伽垫子和一张薄毯,程伟国又开始忧心,这丫头,夜里就这么过的?怎么受得了?
他找到值班的护士,申请要床位,可就算是移动床,也没有摆在大厅的道理。周一诺拍着公公的小臂,直说没关系,守在这,离得近,至少心安。他的战友在楼下的病房,还有一个跟着的战友陪护,很安全。
通宵有护士值班,安全倒是安全,可人这样熬着,熬不住啊。儿媳妇有这份心,程伟国很感动,劝了半天劝不动,只能随她去。他也不愿意走,到大厅侧面找了座椅坐下,一起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