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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架到脖子上时,假垣澈也是一惊,又听长洢问他是谁,不由发笑道:“我当然是垣澈啊!我还能是谁?这剑可厉害的很,稍割破点皮也要流半碗血,你可别拿我开玩笑!快把剑收起来。”
他用手指捏住剑刃,想要将剑从他脖子上移开,长洢却将剑更往他脖子上贴紧了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再敢多说一句废话,我立刻宰了你!”
潭清正端了茶进来,一眼见到长洢将剑横在“垣澈”脖颈上,立时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托盘也摔了,两盏茶叮叮当当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潭清跪在地上,惊叫道:“殿下!殿下!殿下你要做什么?大公子……他是大公子啊!殿下……”
假垣澈在剑刃下歪着脖子道:“你听见没?我是垣澈!你眼睛看不见,潭清难道也看不见么?就算你看不见,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么?阿满……”
长洢道:“你住口!”
她冷喝一声,不许他唤这个称呼。阿满是她的小字,在沉山府,一向只有垣澈如此唤她。
她敛起盲眼,冷冷道:“你骗得了她,你骗不了我。你的脸或许与垣澈一样,你的声音也与他没有不同,但你的手与他不一样。他的手,教我学书习字,教我骑马射箭,教我识人辩物,他手上的温度,他手掌中每一道细纹的长短,每一块茧子的厚薄,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不是他。”
“哈哈哈……”那人被识破了身份,大笑了一阵道,“多少人都识别不出我的障眼法,没想到竟叫一个瞎子戳破了。果然如今的世道,都是有眼无珠的,还不如一个瞎子!”
他假扮垣澈已经让长洢不可容忍,又一口一个“瞎子”,长洢不由大怒,正要持剑杀他,忽觉手腕一痛,近在咫尺的人,身形一闪就消失不见,房内只留下他张扬而放肆的笑声。
潭清这才反应过来,忙唤人去追。
长洢道:“不必了。”
她慢慢放下手中的剑道:“沉山府的守卫何其森严,他能来去自如,必定对沉山府极其熟悉。他身法又这样快,追是追不上的。他扮作垣澈的模样一路过来,守卫们都看不出端倪,可见他灵力修为极高。就算追上去了,也不见得能打得过。你先去问问,垣澈在哪里。”
潭清忙忙地去了,半盏茶的功夫又忙忙跑回来道:“大公子不在府中,殿下从宴席上回存璞阁后不久,宫中就来了人传旨,召大公子即刻进宫面圣,大公子当时就跟着来人去了。”
长洢心道不好。肯定是宛潼使得手段。
二公主宛潼也早看中了垣澈,几番求滁帝赐婚,滁帝都没点头。
今天成年礼一过,她就可以谈婚论嫁,宛潼竟是一刻都等不及,在她成年礼上就将垣澈弄走了。
长洢立时命人去帝都渐离城打探消息,离都内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三日后,垣澈才从离都返回沉山府。
他身上的朝服也来不及更换就往存璞阁来,穿过月亮门,正见长洢在庭前的洇梨花树下试练那柄锟铻剑。
她已经将剑鞘围在腰封内,快速拔剑出鞘,又旋即收回腰间。不过三日的功夫,她已经练得既快又准。
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她旋即拔剑回身,韧劲十足的剑身抖了一抖,将两片飞落下来的洇梨花瓣从中劈成两半,剑尖停在垣澈胸口前。
垣澈清深的双眸含笑看她,身上的玄色朝服无风而动,乌发翩飞,肤色皎然生光。长洢已满一甲子,他也将近三甲子的年岁,却越发丰神俊朗,风姿若仙。
“如何?”他轻笑道,“这柄软剑你可喜欢?”
长洢道:“是把好剑。”
她利落地将剑收回腰间,道:“我身上戾气重,你向来不许我碰刀剑,为何要送我一柄剑?你不怕我控制不住会肆意杀人么?”
垣澈道:“我教导了你这许多年,这一点把握我还是有的。你身上的冰灵不能用,我一直想着为你备下一个防身之物,可巧在千汇大师那里寻到了一块软玄铁,这类矿石不可多得,锻造出来的刀剑既柔韧又锋利,你贴身缠在腰上,若有不测,以你之能,有这柄剑在手里足以自保。”
他顿了顿,接着道:“纵是你控制不住伤了人,也总好过让人伤了你。”
长洢闻言,心头一暖,却佯装不悦道:“这是你给我备的成年贺礼,你不亲自送来,为何要借他人之手?”
垣澈道:“前些时日这剑就出了剑炉,千汇大师传信来让我去取,我那时军务繁忙无暇分身,正好一位故人从金戈府来,我就让他顺路带来。你生辰宴上宫里忽然传旨来,我来不及送到你手上,就让他替我送到存璞阁来。”
长洢道:“我约莫猜到了。若不是与你相熟,绝不会如此熟悉沉山府,连潭清的名字和我的小字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既是你的朋友,替你送剑来倒没什么,只是不该假扮了你。”
她伸出两手,手掌向上,向垣澈道:“垣澈,你过来。”
垣澈不知她有什么事,依言到了她身前来。
长洢道:“把手给我。”
垣澈将手放在她手掌上,道:“怎么了?”
她道:“你别动,我要确认,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垣澈。”
她一个瞎子,识人辨物全靠用手摸索。
她摸索到垣澈的手掌上,这只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手掌宽大,掌内结出长年挽弓持剑留下的茧子,但掌心温热柔软,她的手指一碰触到就能认出来。
摸索了垣澈的手后,她却没有停下来,继续顺着手和胳膊摸索到他的面孔上。
从额头往下,摸到他清深的双眸,高挺的鼻子,再往下摸索到他温热的双唇,她停住手,纤长的手指停在他红润的唇瓣上,以指尖的触感为引导,她踮起脚,不紧不慢地凑上来,先吻住自己的指尖,然后手指从他们的唇间抽离,她吻在了他的唇上……
“阿满……你……”
垣澈着实吃了一惊,他一向从容,此时却脸颊浮出红晕,甚是无措。
他道:“你……你从哪里学来的?”
长洢竟没有一点姑娘家的娇羞,脸不红心不跳道:“这需要学么?我似乎天生就会。你学过么?你若不会,我倒可以教你。”
垣澈道:“你……”
长洢自幼就是他看护教导着长大,此时他红着一张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教她。
长洢不疾不徐道:“垣澈,我已经满一甲子了,我长大了。我心里有些话,很早就想与你说一说,又怕你将我当作小孩子,以为我说的是玩笑话。今日与你说,正是时候。垣澈,我早就将你当作心之所爱。”
垣澈定定看她。
长洢听不到他回音,续道:“我知道,你有心爱之人,那姑娘在漾土的西山上,你每年往漾土府去,说是去陪你外祖父,其实是为了见她。那年我在西山深陷虎群,你赶来救我,她也在。她就是那个吹竹哨的人,虽站在远处,但我听见她的呼吸声了。早几年,我心中很是愤恨嫉妒她,曾也想过寻个机会去西山杀了她。”
“但我又想,你如此喜爱她,我若杀了她,你必定会恨我。我不想你我之间到了如此地步。我好歹是个公主,也不想因此,失了风度。我如今虽然还眼盲,但自问文武才学不比旁人差。你若因此嫌弃我,就当我今日什么也没说。若你并不在意我眼盲,过几日让西山那位姑娘来见我,若她确实是个好相与的,我愿与她共侍一……”
“阿满……”垣澈简直哭笑不得,“你何时有的这些心思?什么西山姑娘?西山上确实有人,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他……”
他顿了顿,想与她说明白,但开了口又觉不妥,只道:“他对我很重要,是我愿用性命相护的人。阿满,你对我也很重要。从你来到沉山府,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从小小的女孩儿长成如今的大姑娘。”
他不由叹了一声道:“是啊,不知不觉我们的阿满小姑娘已经长大了。阿满,你与他,都是我至亲至爱的人。”
长洢听了这话,心中有了底,但仍争道:“至亲至爱。我与她,谁是至亲?谁是至爱?”
垣澈笑叹一声道:“都是至亲,都是至爱。只是,眼下另有一件棘手的事……陛下此番急急召我入宫,不为旁的事,就是为了我的婚事,陛下要为我和二公主赐婚……”
长洢道:“赐婚?”
她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仿佛一道惊雷正劈到天灵盖上。她到底是迟了一步。半晌才镇定下来道:“陛下已经下旨了?”
垣澈道:“陛下正说到此事时,贵妃娘娘宫里忽然来人说娘娘病势不好,陛下急着往娘娘宫中去,再没顾上我,我便回来了。”
长洢闻言,不由道:“贵妃娘娘病了?严重么?”
对于涅川贵妃,她其实没有多少感情可言。在她的记忆中,她的这位生身母亲只对她说过一句话,就是她离开皇宫那天,她在马车外对她说,出了宫,往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她往常提及涅川贵妃,也从未唤过一声母亲,与所有臣子一样称贵妃娘娘。
垣澈道:“我是外臣,不方便往内庭去,不曾见到贵妃娘娘,也不知究竟碍不碍事。”
长洢心道:赐婚的事,她在宫里肯定也知道。这约莫是她为垣澈设的脱身之法,应当不妨事。
但又想到宛潼绝不会就此罢手,往后必然还会再提此事。不由得一阵烦躁,向垣澈问道:“若是陛下当真下旨赐婚,你该当如何?”
垣澈道:“倘若陛下当真下旨赐婚,沉山府只能奉旨迎娶公主入府。”
“好。你只管娶。”长洢忍怒点头,“她今日穿喜服嫁进沉山府,我明日就叫她穿寿衣从沉山府出殡。”
说罢,也不唤潭清来扶她,自顾转了身就走。
垣澈忙道:“你往哪里去?前面是廊柱。”
她眼看不见,还不肯停脚。眼看就要一头撞到廊下的柱子上去,垣澈身形一闪,挡到柱子前。
长洢一头撞到他胸口上来,心中还在气恼,就用额头抵着垣澈的胸口,恨恨地往上撞了几撞。
“阿满……”垣澈扶住她双肩,无奈笑道,“方才还说自己长大了,我看你啊,越发孩子气了。”
长洢猝然抬头,往后退了两步,眉眼生怒道:“沉山澈,我今日就将话与你说明白。你这个人,只能是我的。我的人,旁人休想再碰。那位西山姑娘,我是怕你伤心,我容得下她,已是我的极限。至于宛潼,我早晚要跟她……”
她正说着,云清从外急急跑了进来。
“殿下……”云清在长洢身前跪下来道,“宫中方才传来消息,贵妃娘娘,薨了……”
长洢心中一空。
她没说一句话,慢慢摸索着往房内去,脚下一绊,跌倒在房门前。
垣澈忙上前扶住她,她盲眼黯淡,神情木讷,半晌呢喃道:“她死了……”
她的生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