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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深夜,哭灵的人都散尽了,息溟独自一人在贤妃棺柩前守灵。他出宫巡视,已有一年没见到贤妃。他出宫时,母亲和幼妹的笑容还在眼前,如今回来,母亲躺在棺木中,幼妹不知去向。不禁悲恸难抑,扶着贤妃的棺椁痛哭出声,忽听到棺柩尾端传出压抑的哭泣声。
他立时道:“长洢?是你么?”
长洢躲在棺柩尾端与灵堂帷幔的夹缝里,听到息溟疾步而来的声音,她忽然大叫道:“皇长兄,你不要过来。”
息溟站住脚,她连声道:“皇长兄,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想要害死母妃,我不该让她抱着我睡觉,我不该让她靠近我,她若没有与我在一起,她就不会死……是我害死了母妃……是我……是我……对不起……我是祸害,我是妖孽,我害死了服侍我的宫女,我害死了母妃,你靠近我,你也会被我害死的。”
贤妃的死,不仅是旁人,连她自己也信了,她身上的诅咒是真的,她真的是一个妖孽祸害。所有的人都是因她而死。
她躲在缝隙里蜷缩成一团,无论如何也不肯出来。息溟探出身子,硬生生将她从缝隙里拽出来,抱在怀里。长洢一入了他怀中,更忍不住大哭起来。
息溟也含泪道:“长洢,你还小,有许多事你还不明白。你只须知道,没有诅咒,你不是祸害,也不是妖孽,母妃的死与你无关。你要相信皇长兄,也要相信你自己。懂么?”
长洢泣不成声,息溟心疼地抱着她,她浑身冰冷,贤妃死后便没人再管她,她身上只穿着中衣,还是与贤妃同寝时那晚贤妃为她穿的。
这几日大雪更甚,天气越加寒冷,息溟从沉山府赶回来,一路上见到许多穿着厚棉衣尚被冻死在路边的人,不由惊疑问道:“你何时藏来这里的?”
长洢抽噎道:“母妃停灵时,我就听着他们的哭声爬过来了。”
那是四日前的事情了。
“你躲在这里不冷么?”
长洢摇头,她确实感觉不到冷。
息溟握了握她的手,僵硬如铁,竟比冰雪还冷。
息溟只当她冻僵了,忙抱她回东偏殿,一面命人准备饮食衣物,一面给长洢穿上了大毛的棉衣,又喂她吃了些热汤,被褥盖了一层又一层,再摸摸她身上,仍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息溟将她小小的身子抱在胸口,用身上的热气给她焐着。
“太子殿下……”掌事嬷嬷上来露脸道,“不可与三公主这样亲近,贤妃娘娘那日就是抱着……”
息溟怒喝道:“出去!”
掌事嬷嬷忙退了下去。其他宫人见状,更不敢提“相近必死”之类的话。
天快亮时,一个小内官来东偏殿传话,太后请他去九成宫商议贤妃的丧仪。
息溟临走前,向长洢道:“母妃不在了,我远在东宫恐照看不上你,我今日便求皇祖母将你送出宫去。沉山氏是我的母族,你到那里去,我也放心。待过几年,诸事定了,我再将你接回来。”
长洢睁着两只空茫的盲眼,两条扭曲的双臂在床沿上摸索了一阵,摸索到息溟的手便抓紧了道:“皇长兄,我不走。”
“长洢听话。”息溟轻拍拍她道,“宫中不太平,你留在这里命也要保不住。沉山府的大公子今日便到都中,你先好好睡一觉,我去见过皇祖母,回来就送你出宫。”
长洢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越走越远,直到听不见。她躺在床榻上,直愣愣睁着盲眼,等了许久,却再也没有回来的脚步声。
太子息溟的尸身漂浮在御花园的华池里。
宫人们将他打捞上来时,就见他的死状和先前死去的人一模一样,四肢焦黑,躯干凝霜,且那些凝出来的霜花经水不化。
息溟册立为太子已有十余年,参朝理政,贤名在外,一向受万民爱戴。一朝暴毙,举国震惊。
斋宫里许多宫人都瞧见,昨日夜里息溟是如何亲密地抱着长洢,今日便和贤妃,和那些服侍过长洢的宫女们一样惨死了。宫人,贤妃,太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诡异死亡,终于让先前的谣言变成了不可否认的事实。
提及长洢,宫中人人心惊胆寒。
以右相沧禹薄为首的大臣们纷纷上奏要处死长洢,滁帝一向耽于享乐,三五年能上一次朝已算是勤政爱民。听闻贤妃和太子的死讯,滁帝痛哭两场后便卧病在床,奏折堆积如山,他却不看一眼。
太后也迟迟不对此事表态,只命人速速办理贤妃和太子的丧事。没有这二人的旨意,其他人纵是想要处死长洢,也没一个敢到斋宫的东偏殿去。没人知道离她多远的距离是安全的,生怕稍一沾身,第二日便惨遭横死。
长洢心如死灰,躺在床上如一株枯木一动不动。她是一个瞎子,满眼只有黑暗。
在这一方黑暗中,死亡的噩耗、流窜的谣言、宫人们的谩骂与咒她“早点去死”的声音时时刻刻充斥在她耳中。
她慢慢从床上挣扎起来,用手肘撑在地上,拖起虚软无力的双腿,摸索着爬动。循着声音,从东偏殿里爬了出来,往贤妃和息溟停灵的主殿去。
众人一看到她出来,胆小的发出一阵尖叫,立时抱头逃窜了。胆子大的虽不至于逃窜,也连连往后退避三舍。
长洢循着他们的声响往前爬,她进一寸,众人就往后退一寸,忽然一个雪球飞过来,重重砸到了她脑袋上。
长洢停了下来。
一个更大的雪球紧跟着砸到她的额头上,雪球碎裂,溅了她一脸的碎雪。
宛潼一面团雪球砸她一面骂道:“妖孽!祸害!你害死了我皇长兄,我砸死你!砸死你!”
跟随她的宫女怯怯劝道:“二公主,别过去,快些走吧。”
她却反手给了那宫女一巴掌道:“你怕她你滚,本公主可不怕她。”
说着又连连往长洢身上砸了几个雪球,长洢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仍由她打砸。
宛潼见拿雪球砸她没反应,又命人去寻了青砖来。众人都畏惧长洢,也都想将这个随时会要命的怪物早早打死了。此时得了宛潼的命令,哄抢着去拿砖头砸长洢。
宛潼举着一块砖头照着长洢的头上砸去,额角上立时血流如注。
长洢仍旧不动。
众人一齐抛砖砸她,砖块纷纷落下,她被砸倒在雪地上,手上头上都是血。
众人都叫:“快砸!快砸!她倒下去了,不要叫她爬起来!”
宛潼走近几步,咬牙用了狠劲,举起砖头正要照着长洢的面门上狠砸一把,回酒奔上来,拦在长洢身前道:“不许砸!不许砸!不许你砸我阿姊!”
长洢听到回酒的声音终于动了动。
回酒比她小两岁,那时的身形还不到宛潼腰上,却一头冲上去推搡宛潼道:“不许你砸我阿姊!她是我阿姊!谁都不许砸!”
宛潼被她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站稳了扬手就往回酒脸上打了一巴掌:“你敢推我!你也不看看我是谁!谁是你阿姊?我才是你姊姊!她就是一个害人精,害死了皇长兄,害死了贤妃,你还要认她作阿姊?你要认她,你便也是个小妖孽!啊——”
她忽然尖叫一声,一块锐利的碎冰从她脸颊上又快又狠地飞过,她脸上顿时流出一道血痕。
长洢手肘撑在雪地上,身子直起来,盲眼半垂道:“我是害人的妖孽,打我可以,你敢碰我妹妹,我杀了你!”。
宛潼见她手里还捏着一块碎冰,立时叫骂道:“小贱人,你竟然敢拿冰块砸我!”
长洢侧耳听着她的声音,扭曲的手臂动了动,调整出一个角度将手中的碎冰飞掷了出去,正击中宛潼骂人的嘴。
宛潼气急败坏道:“打死她!给我打死她!”。
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靠近长洢。
宛潼怒叫:“去叫禁卫来,用弓箭!我就不信射不死她!”
长洢忽然朝前一扑,众人尖叫一声,吓得连连后退。
又一场风雪欲来,乌云低垂,天光阴暗得令人压抑。
长洢趴在雪地里,盲眼幽暗如深渊,面容森冷若寒霜,她像一只匍匐前行的野兽,徐徐向宛潼的方向爬去。
“我是妖孽。”她咬牙狠道,“我身上有诅咒,靠近我的人,都、得、死!”
眼见着她就要爬过来,宛潼也吓得直往后退。此时不敢再逞强,连滚带爬地跑了。众人见状也跟着一哄而散,只有回酒还站在原地。
“阿姊……”
她哭着叫了一声,快步奔上前,要将长洢扶起来。
长洢听到她靠近的脚步声,立时道:“不要过来!”
她迅疾调转了方向,向远离回酒的地方爬。
回酒见她拖着两条腿在雪地里爬来爬去,忍不住哭喊:“阿姊……是母妃让我来看你……”
长洢却越爬越快,口中高叫道:“不要你们管!你走!我不要你们管!走!”
跟随回酒来的宫女也害怕待在斋宫里,半拖半抱着将回酒带走了。
“走……不要靠近我……我会把你们都害死……我身上有诅咒……是我咒死了母妃,是我咒死了皇长兄……我是妖孽!我是祸害!我身上有诅咒,是我咒死了母妃,是我咒死了皇长兄……”
她自言自语,反反复复,几近崩溃地说着。
忽而又痛苦地摇头挣扎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妖孽。我不是祸害。我没有要害死母妃,我没有要害死皇长兄,我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我没有!我没有!我不是!我不是……”
风雪降临时,她独自一人趴在雪地里,凄厉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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