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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若冰道:“这座塔就是白塔了,此庙也因此塔而命名。这座白塔乃是当年入仕元朝的尼泊尔匠师阿尼哥主持新建,是典型的藏传佛教式建筑。”
孙越陵道:“厉老真是博学多识,小子惭愧,从未见过。”
厉若冰笑道:“哪里,来的多了,自然便知道了。走,随我登塔。”
孙越陵仰头一看,这座白塔高耸入云,起码不下于十五丈,可说是他当时见过的最高建筑,就连北京城墙比起这白塔来也是小巫见大巫。如此高的白塔,要登上顶端的话,恐怕也要废一番气力。
庙塔前的僧侣似乎都认识厉若冰,见他进庙登塔,不仅没有阻拦,还特意为了打开了白塔塔门。
跟着厉若冰,孙越陵走进塔里盘旋上升的石梯。起初在塔底时,周遭范围还是很宽敞,越是走到后面,四周石墙也是渐渐收拢,而石梯也只能容下二人并身而行。
大约过了半柱香时间,他们二人终于来到白塔的顶端,孙越陵一看四周,也就是半个房间大小,并不是很宽阔,角落里还堆放着一些木雕菩萨、铜质佛像等物,石墙后壁上还悬挂着一些五佛冠、补花袈裟之类。
但这些都并没有让他产生多大兴趣,他来到塔前,轻轻推开那扇紧闭的小窗,一看外面远处,不禁震惊当场。
只见漫天雪粉之下,整个京师都落入眼中,真是一幅瑰丽齐绝的绝美画面。
从如此之高的角度俯视下去,但见北京城屋舍连绵,如井田一般错落有序,被纷纷白雪映盖成一片洁白的世界,而远处的皇宫和紫禁城,更是飞檐斗壁、鳞次栉比、壮丽雄奇,让人的心胸为之一宽,仿佛事间上的所有事物在如此广博无尽的雪景之下都算不上什么。
孙越陵见此奇景,心中郁气仿佛一挥而去,心想难道厉若冰带他来就是为了看京师的雪景之美吗,难道他也有许多郁结难去的不快之事吗?
不由对着厉若冰说道:“厉老,这里真是奇美!”
厉若冰笑道:“当年我和泾阳先生第一次来的时候,也被这白塔之上奇观天下的美景深深触动。”
“泾阳先生?”孙越陵不明所以。
厉若冰道:“就是顾宪成,东林书院的倡始人。”说完之后,他神情忽然变得一阵肃穆,仿佛回到了三十年的激情岁月,脸上露出了忧愤感怀的神色。
“哦,原来是他。”孙越陵恍然大悟,想起了戚辽说过关心堂乃当年顾宪成被驱斥后,由一群与他政见相同、任侠京师的人所创立,看来厉若冰和顾宪成的关系非同一般。
“往事已矣……”厉若冰随即又叹息了一声,道,“你可知道,我们上这白塔来,是为了何事?”
孙越陵摇头表示不知。
厉若冰淡淡道:“我们在此等一个人。”看了看他一脸疑惑的神色,道,“我们等的人就是当今内阁首辅——叶向高。”
“啊?”孙越陵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厉若冰带他来,居然是为了见当今的内阁首辅,那可是在大明朝上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重臣。
厉若冰看了看外面越下越大的飞雪,道:“时候差不多了,他也应该快到了。”
此时,孙越陵只见得石梯下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响,一回头从上看了下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色袍挂、须髯极胸的白发老者,正缓缓拾级而上。
孙越陵心中正自震惊之时,当今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东林党宿老叶向高,已经来到了白塔顶端的小阁之上。
“阁老!”厉若冰喊了一声,迎了上去,道,“阁老体魄壮实,老当益壮,精力真是不减当年啊……”
叶向高立定之后一阵喘息,笑道:“老夫这把老骨头,在朝房里批阅文件倒是可以,在外面奔波游走,还得靠你们这些在风波里翻滚过的人!”
孙越陵见这个内阁首辅叶向高居然一口气爬上了十多层的高塔,心想果然是身体好啊,在后世简直可以当盖中盖口服液的代言人了。
厉若冰道:“阁老过谦了,自从你执掌朝政以来,减税赋、安辽民、开言路,哪一项不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我等山野之人,能为阁老执鞭,实乃三生有幸!”
叶向高一摆手,微愠道:“三石老弟,你我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客气了。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恭维老夫?”
话虽如此,心中也是一阵畅慰。他历经万历、泰昌、天启三朝,又是第三次担任内阁首辅,此番当朝理政,终于能够一施胸中政见,也是大感欣慰。
厉若冰笑道:“我岂敢在阁老面前妄言,还是请阁老见赐为好。”
叶向高微微一笑,看了孙越陵一眼,讶道:“这位小兄弟是……”
厉若冰说道:“此人是我忘年之交,特意带来塔上,躬聆阁老训示。”
叶向高“哦”了一声,走到孙越陵身边,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后生可畏,你叫什么名字?”
孙越陵听得厉若冰如此介绍自己,心中感动,连忙躬身行礼,道:“小子名为孙越陵。”
叶向高却是一把托住他,笑道:“不错不错,三石推荐之人,想来必有过人之处。”
孙越陵心中一阵惭愧,他可没什么过人之处,倒是叶向高如此和善可亲,不摆架子,让他心中一阵触动。
厉若冰神色忽然变得凝重,叹息一声,道:“王安已经去了……”
叶向高闻言一阵沉默,走到窗前,负手看着外面风雪飘摇的帝都,不发一言。
厉若冰继续说道:“我已经查清,此事是魏忠贤一手陷害……”
叶向高一摆手,打断他道:“此事我已经知晓。”顿了一顿,又道,“此事明为魏忠贤所为,但背后却是奉圣夫人客氏假手之作。当日王安曾劝谏天子驱逐客氏,所以此番客氏假手魏忠贤打击报复,构陷王安。”
又叹了一声,道:“只是没有想到,他们居然真敢痛下杀手!”
厉若冰道:“客氏和魏忠贤居然联手对付王公公,难道他们也想重蹈齐楚浙党的覆辙吗?”言中气愤填胸,斗志昂然。
叶向高闭上双目,胸中起伏,道:“此事已经扰动朝纲,周嘉谟和刘一燝已经决意反击,老夫实在难以弹压……”
厉若冰不解道:“阁老为何要阻止他们反击?”
叶向高叹道:“王安已死,争之何益。我等东林之人深受圣恩,自当躬身反省,以家国天下为重,岂可囿于纷纷党争而不得离乎?”顿了一顿,又道,“难道你忘记了当日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厉若冰立在他身畔,道:“阁老所言甚是,当真是胸怀宽博,忧心天下。”
他和叶向高也是认识许久了,叶向高和顾宪成虽然同为东林党,但似乎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顾宪成意气风发、筹谋有术,而叶向高却更加韬晦隐忍、志趣高洁。
自从接触叶向高以来,他也深受了不少影响,从一个杀伐决断之人变得越发老成稳重,不再拘于党争会斗,而是将更多的心思放在治学和传道方面。只是,眼下齐楚浙党都被东林压下的难以自保,为何叶向高却不想对刚刚蒙受圣恩的客氏和魏忠贤加以反击?
只听得叶向高继续说了下去,道:“今日门户各党,各有君子,各有小人。天下之患,非独小人为之也,君子亦有过焉。我等东林众人,岂可为了一党之私利,陷入后宫争斗,而置天下万民于不顾耶?”
孙越陵听到这里,更是大为钦服,眼前的这个叶向高和厉若冰,根本就不像后人所说的一意孤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东林党,而是这般心怀家园,忧愁国事。
人说党争误国,可是如果每个东林党人都能像叶向高这样不顾私利,以天下为重,煌煌大明朝还至于让后金女真窥觊而入吗?
厉若冰默默点头,道:“阁老所言,我记下了。”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不仅是宫中势力,就连关心堂也在连番斗争之下耗损不少,道,“那军师下狱一事,我们是否也暂时观望?”
叶向高皱眉道:“文言下狱多久了?”
厉若冰道:“已经整整二个月了。”
叶向高忽然神色一振,道:“虽说我一向主张各党、各派和平共处,但如今魏忠贤欺上门来,我若一味退让,也未免让他人将我等东林党人看扁了。”
厉若冰试探着问道:“那阁老的意思是……”
叶向高一双低垂的老眼瞬间变得精光熠熠,说道:“本阁部早已知会北镇抚司刘乔,怎么他仍未放人么?”
厉若冰道:“刘乔早已暗中通融,消减了军师的罪孽,但是田尔耕以诸多借口,私自扣押不放,企图以刑讯逼迫而有所窥获。”
叶向高哼了一声,怒道:“大胆田尔耕,岂敢违逆老夫之言?”一挥袍袖,道,“三石老弟,这事你来处置,把文言给我带出诏狱。”
厉若冰应声道:“阁老放心,定不辱命。”
叶向高点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老夫且先行一步了。”往石梯那边走了过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孙越陵,道,“孙小友,没事的话,可来老夫府上喝茶。”
孙越陵连忙俯身说道:“不敢不敢。”
叶向高哈哈一笑,道:“有何不敢,但来无妨。”笑声之中,已经沿着石梯慢慢走了下去。
待得叶向高离去之后,厉若冰对着孙越陵说道:“你听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想法?”
孙越陵大感头痛,道:“这……”心中想的却是,你们这是在拍无间道吗,为什么正派人士总喜欢在高楼顶端见面,难道爬楼不累吗?可是这番话又怎么好向厉若冰说起。
厉若冰也不强迫他回答,笑道:“过得片刻,我们也下去吧。”
过了一些时候,二人也从白塔之上走了下来,来到了庙外的阜成门大街上。
孙越陵看厉若冰并不是沿着原路返回,而是走向了大街的东面,不禁诧异,说道:“厉老,我们这又是去哪?”
厉若冰头也不回,淡淡说道:“北镇抚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