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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馆老板娘亲自送餐过来的时候,蒋谣决定拿出法庭上跟人周旋的那种定力,假装若无其事地微笑,而且那种笑,要比平时更大方、更热情。然而老板娘上完菜后,只看了她一眼,就微微一笑,转身走开了。
蒋谣看着那穿紫色和服的背影,下意识地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从土堆里拎出来的土拨鼠。
坐在她对面,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祝嘉译,此时忽然轻笑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蒋谣眯起眼睛看着他,吸了口气,说:“很好笑吗?”
他抿着嘴,摇了摇头,但是脸上和眼中的笑意那么明显,明显到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说真的,当他在回来的火车上提出要来这里吃晚饭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多尴尬啊!昨天晚上已经在这里演了一出“大戏”,让人看了笑话,今天还要送上门去……她会答应才有鬼!
然而……此时此刻,蒋谣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还是妥协了,因为他说还想吃昨晚没吃过瘾的大排面。
好吧,她想,他以前那么迁就她,她偶尔迁就一次,也没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她看着他,他正心满意足地一边坏笑,一边吃着面条。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她看着他,弯了弯嘴角。
“?”祝嘉译似乎全神贯注于面前的这碗面条,只是趁咀嚼的时候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天,”她双手抱胸,凑过去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我去超市买通气鼻贴的时候,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
“咳咳咳……”他咳得厉害,前一秒还狼吞虎咽,后一秒却恨不得把吃进去的全都吐出来。
蒋谣把水杯推到他面前,接着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祝嘉译还在咳,尽管已经喝了两杯水,却似乎还没咳完。蒋谣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慢吞吞地拿起桌上的茶壶,把他的杯子倒满,然后继续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咳到最后,他实在装不下去了,只好放下手中的杯子,低声说:“就是……一个女人嘛。”
“朋友?”她淡淡地笑着问。
“啊……”他顿了顿,“嗯……”
她还是淡淡地看着他,像是一点也不在意。
他也看着她,蹙了蹙眉头,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祝嘉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蒋谣点的鳗鱼饭来了。等服务生走了,蒋谣拿起筷子认真地吃了起来,像是已经忘了刚才的那段插曲。
“……生气了?”过了好一会儿,祝嘉译才闷闷地问道。
蒋谣先是拿乔,可是到后来她也装不下去了,只能叹了口气,说:“没有,玩你的。只是看你很得意的样子,我不服气罢了。”
“……”他有点发愣,好像真的分不清她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只是在跟他耍花腔。
她终于有点不忍,连忙说:“我不介意,真的。”
“?”他轻蹙了一下眉头,像是还不敢确定。
“其实……”她忽然看着他,面带微笑,眼神却很认真,“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试着接受的。”
说完,她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然后低下头开始吃鳗鱼饭。嵌在白饭当中的鳗鱼很厚,上面还淋着看上去很美味的酱汁,让人不禁食指大动。她夹了一小块,放进口中,立刻被那种又甜又咸的浓郁味道迷住了。等她回过神来,却发现祝嘉译还在看着她,而他面前的那碗大排面还是没有动过。
“?”她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是因为愧疚吗?”他忽然开口问道,“因为你以前伤害过我,所以现在觉得想要弥补我?”
蒋谣怔了一下,才摇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她停下手中的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开心。”
“……”
“不想看你难过……”说完,她低下头,继续吃面前的鳗鱼饭。事实上,她想说的是,她很喜欢看他的笑脸,只要看到他那张笑起来好像任何事都阻止不了他的笑脸,她就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力量和勇气。
“谢谢。”祝嘉译低声说。
蒋谣有些惊讶,因为他很少跟她道谢。可她又觉得很高兴,她喜欢这种不同——跟以前的不同。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有新的开始。
他又拿起筷子,低头吃起来。他吃面的样子,很认真、很专注,好像此时此刻,全世界最吸引他的就是面前这碗大排面。
她看着他,不禁笑起来。
“那么你呢,”从餐馆出来,一路走回旅馆的路上,祝嘉译像是酝酿了很久,才开口道,“‘他’去世之后……你有没有……”
“感情?”她问。
他点头。
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要走出过去的伤痛还来不及,哪里来精力去想这些。”
说完,她双手插袋,快步往运河边上走去。
此时的小樽运河几乎可以说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刻,白色的积雪,橘色的点点灯光,再加上深沉的夜色,让人不由地想要留住美丽的时光。
祝嘉译跟在她身后,脚步有些沉重:“你怎么了……吗?”
蒋谣站在运河中央那座著名的浅草桥上,往河岸两边望去,那些橘色的灯光映在她眼睛里,产生了一种温暖的光芒。
“嗯……王智伟去世之后,我消沉了一阵子,那段时间确实过得不太好,有点自暴自弃……”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好像那些痛苦的经历不算什么,“我开始抽烟,抽得很凶,最厉害的时候,一天要抽一包烟。然后常常失眠,是那种神经质的失眠,到后来,我甚至开始害怕天黑。然后记忆力也开始衰退,感觉自己的脑子变得迟钝了,更别提整个人的精神有多差……”
祝嘉译看着她的侧脸,不禁有些疑惑,像是想象不出来这些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
“后来有一天我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我必须改变自己,于是我去报了一个戒烟的辅导班,我觉得我必须要通过做点什么事情来锻炼自己的意志力,我需要集中精力让自己好起来。”
他苦笑了一下,觉得这才是他印象中的蒋谣。而且不用说,一旦她决定要这么做了……她会成功的。
“很难想象是吗?”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
他双手插袋,耸了耸肩,也看向运河的方向:“如果我告诉你说,在你身上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惊奇——你相信吗?”
“信啊,”她点头,“就跟我说‘你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接受’是一样的。”
两人一左一右,以同样的姿势站在桥上,看着彼此,然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你知道吗,”蒋谣重又把目光投向那灯光点点的运河,“结婚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叫做宣誓。”
祝嘉译平静地看着她的侧脸,等待她继续说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听着她的娓娓道来,他觉得自己竟能以一种极其平和的心态去倾听。因为不管她说什么,那都是她心里的话,是她想跟他说的话,既然如此,他没有理由不好好认真地听她说下去。
“在那个时刻,”她说,“有人会问你,你是不是想好了,要跟面前这个人在一起,你是不是想好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还会跟他(她)一起走下去……所有人,都会回答‘是的’。”
“……”
“但是,我想不是所有人都会真的去认真想自己是否做得到,或者说,即使认真想过,当那一刻——我是说,那些你意想不到的艰难困苦——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有多少人会记得自己当初的誓言。所以其实仔细想想,在婚礼上发这样的誓,真是残酷又不负责任。”
“……”
“可是如果有人说要取消这个宣誓的环节的话,我是举双手反对的。”
“?”
她苦笑了一下,说道:“因为这才是婚姻的意义——结婚不是为了让两个人在一起,而是为了,当发生困难的时候,两个人不会分开。”
祝嘉译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她。
“这是我后来才领悟到的,从我跟王智伟那段失败的婚姻当中领悟到的……”她却没有看他,还是静静地望着河岸,“可惜有点晚了。”
他们身旁站着三三两两的游客,天气尽管很冷,但大部分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节庆的喜悦,时而低声交谈,时而哈哈大笑,或是干脆拿出相机来,摆出各种姿态大拍特拍。
运河沿岸的一边是由仓库改建而成的德国餐馆,此时餐馆里灯火通明,还有乐队在现场进行表演,手风琴奏出欢快而古老的巴伐利亚乐曲,从桥上望过去,透过落地的玻璃窗,能看到穿着传统德国服饰的服务生在翩翩起舞。
祝嘉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脚上的靴子,在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地面上,划出一道印记。他苦笑了一下,竟有些挫败:“我一直觉得自己变了很多,变得成熟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可是现在看来,恐怕还是不行。”
“?”蒋谣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以为我现在能追上你了,但好像还是不行,”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也有些黯然,“至少对于这些生活的感悟,我还是及不上你——我甚至连婚姻是什么样子的都想象不出来,更别说什么意义了……”
说完,他叹了口气,很轻,像是尽量不让她察觉,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某种沮丧的情绪。
“那你知道你让我领悟到什么吗?”蒋谣忽然看着他说。
“?”他抬起头,有些诧异。因为他发现她的眼神里,仍然有一种淡淡的俯视,然而这俯视之中,更多的是包容。
“你让我知道,要勇敢面对自己,”她说,“不管是对是错……对要拿出勇气去追求你想要的东西,错也要拿出勇气去承担后果。”
他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还有她眼中映照出的橘色的光,不禁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小樽的阳光可以融化人的心,却不能融化积雪。在这座充满阳光与白色的海边小城,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蒋谣跟祝嘉译每天只是闲逛,天气好就跳上JR线,去附近转转,最疯狂的一次旅行,是吃过午饭,突发奇想,搭上开往长万部的车,在那里转乘快线到达函馆,在函馆山脚下吃一顿海鲜大餐,然后坐缆车去往山顶,看看号称价值百万元的夜景,然后再赶最后一班夜车回来。在回来的车上,蒋谣累得睁不开眼睛,她把头靠在祝嘉译的肩膀上,车厢里人很少,窗外是一片漆黑,玻璃上倒映着他们的影子,这让她想起了从札幌转车去小樽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看着玻璃窗上倒映着的自己的脸,彷徨不已。可现在……她紧紧地握了握她手中的那只手,手的主人侧过头来看了看她,见她没有抬头,以为那只是她睡着之后下意识的反应,便又回过头去继续拿着手机看新闻。
有那么一瞬间,蒋谣被倒映在玻璃窗上的景象迷住了。她痴痴地看着玻璃窗上的自己,还有……他的侧脸。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时间,就此停止。
终于到了要回去的日子,祝嘉译原本是只打算呆十天的,但一个星期之前他已经把机票改成了跟蒋谣同一个航班。回去的前一天,小樽又开始下雪,而且风也变大了,到了晚上,几乎已经变成了暴风雪。
两人午饭回来之后就再没出去过,坐在窗前看外面的风雪,也是一种消遣。晚饭是叫了旅馆的客房服务,菜单上只有两种选择:炒面或是炒饭。
祝嘉译问蒋谣吃什么,她想也没想:“一种叫一样吧。”
其实,没有那么多选择,有时候反而是一件好事。
吃过饭,蒋谣又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景,风雪中的小樽,似乎又另有一种风情。
她听到身后有声响,然后,祝嘉译的身影就映在了玻璃窗上。她看着玻璃窗上的他,他也看着玻璃窗上的她,透过这层厚厚的玻璃,他们看到的彼此,是朦胧的,有一层淡淡的叠影。
然后,蒋谣笑了,带着一点不安和忐忑。
“要回去了……”他们好像谁都不愿意先触碰这个话题,可是她想,这一天,终究是要到来的。
他还是站在她身后,双手插袋,一动不动。
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是期待他会说点什么吗,还是说,她只想要一个拥抱或是一个吻。
然而祝嘉译什么也没做,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蒋谣的心跳得很厉害,然而她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我……”他像是有点不安,“我辞职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在心底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天,在电梯里你发哮喘那件事……”他顿了顿,“回去之后,老板问了我很多问题,我想可能经过这件事他会有些怀疑,而且那个项目还在谈,所以我就请辞了。”
蒋谣在心里苦笑,老板都是一样的,因为秦锐也没再让她参加谈判。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对秦锐说过的那句话——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只是循着自己的本能,并没有多想,但此时此刻,她忽然想到了原因:因为她是这么了解秦锐,他也许是喜欢她的,但他永远不会像祝嘉译这样去爱一个人,他永远不会比你以为的更爱你,他最爱的始终是他自己。
他没有什么不好,他很好,他只不过不是她想要的那种人。
“就这件事?”她终于开口,转过身来看着祝嘉译。
“嗯……”祝嘉译垂下眼睛,扯了扯嘴角。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年龄是他们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永远没办法越过。所以他一直在追赶,想要拉近距离。思想也好,工作也好,她想他心中大概会有一个标准——她就是这个标准。她想,他应该是想要变得比她更强吧……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说过,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接受,但其实……”
“?”
“你变得比我以为的更好。”
祝嘉译看着她,先是轻轻地蹙着眉头,像是在思索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睛,在她眼里看到了一种叫做真诚的光芒,于是他释然地笑了。
蒋谣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一个结,或者说,他的心上还有一道疤。她不知道这个结、这道疤什么时候才会消失,可是她知道,她必须等,等待时间将它带走,就像她曾耐心地等待并盼望着,终有一天会与他重逢一样。她有勇气去面对这些问题,她有勇气去面对未知的未来,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懦弱又自欺欺人的蒋谣。
她看着他的笑脸,发现他的眼角是弯的,这让他的笑脸有一种特别动人的魅力。跟三年前不同的是,他脸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纹路——这是不是说明,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
哦,无论如何,她想,这笑脸都让她爱得无法自拔。
祝嘉译伸出手臂轻轻拥住她,很轻很轻,可是也很温柔:“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不会,”尽管她清楚地知道,要履行一个承诺有多艰难,可她还是认真地说,“我不会离开你。”
窗外的暴风雪还在继续着,可是这好像一点也没有影响人们的心情。祝嘉译把手机插到书桌上那台音响的插座上,悠扬的口琴声响起,他们轻轻相拥,伴着反复吟唱的歌声缓缓起舞:
So I'r the weather to predict the coming day
Leave all thought of expectation to the weather man
No it doesn't really matter what it is he has to say
Cause tomorrows keep on blowing in from somewhere
All the people that I know in the apartments down below
Busy with their starring roles in their own tragedies
Sunlight sends you on your way
And those restless thoughts that cling to yesterday
Never be afraid of change
I'll call you on the phone
I hate to leave you on your own
But I'ing home today
……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