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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过很多godie的可能性,比如天灾人祸,比如见义勇为,但我无从尝试。
真意外是可遇不可求的,其中的悖论在于,只要心念一动,意外就成了蓄意,然后监察机制又会启动。
我每天翘首期盼意外降临,奈何丹霄观安全得出奇,阿姨们都特别关照我。
我不再轻举妄动,但情绪低落,兴趣缺乏的抑郁症状仍在继续。
对此,我爹欣慰地说,“此女早慧,胸有丘壑,眉藏山河。”
呵呵,古代就是不待见活波开朗的女孩子。
林霜若的态度就微妙多了,她时常修眉轻蹙,泪光点点地看我半晌,末了幽幽一叹,“出地微寒,难当丘壑之深,山河之广,姿容才情,反受其累,难简美对。”
才女就是才女,随随便便说句话,我只听懂了“美队”。
但再难的听力理解也架不住一遍一遍的回放,有一天我终于听明白了,翻译如下:你出身不好,心里头再多的弯弯绕也没屁用,要是再有点美貌才华,那你就彻底完了,你很难找对象。
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古今才貌双全又心思深重的女子下场都不怎么样,林黛玉是一例,她林霜若是一例,我也……
幸好,这辈子我不姓林。
可众所周知,美女都爱口是心非。林霜若在我的教育上不遗余力,琴棋书画,诗咏歌赋,往往要亲力亲为,碰上自己不大擅长的,还要请丹霄观的阿姨教我。
我原以为她这是要将我往名妓的方向培养,后来发现我爹在这些领域也十分有造诣,他常带着我在竹林中焚香弹琴,运笔书画,在松风下枕石而眠,吟诗作赋,兴起时还教我手捏起嘴唇打口哨,他说这叫“啸”,啸的方式有很多种,大家都爱啸。
若不是那几年沉迷寻死,我早该发现端倪,我爹娘不是养名妓,而是养名士,二者虽技能相近,且只一字之差,其中境遇天差地别,看我名士爹和名妓娘各自的结局就知道了。
但眼下先得说说我是如何发现的。
我停止找死之后,平安长到了五岁。一天深夜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正睡在颠颠的马车上,一左一右,我娘躺着,我爹约莫是年纪大了睡不着,正在打坐。
我坐起来,边揉眼边问阿爹,“何往?”
我爹答,“会稽山阴。”
美术生文化课不大好,正一脸茫然,让阿娘搂着复躺下,她柔声道,“路甚远,且眠。”
再醒来时,外头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我们在一处驿站稍事休整后,换乘帷顶牛车,悠悠然往郊外驶去。
一路上车来马往,清风徐徐,所见处靓妆丽影,或有招呼问礼,或有弹琴啸歌,我左顾右盼,逐渐看出来,我们应该是去赶一场大型春游活动。
依山傍水可见一座亭台,一条河渠穿亭而出,弯弯曲曲,平缓的水面上置酒具食碟,
顺流而下,四周宾朋散座,时而取用酒食,时而诗咏唱和,主客相宜,其乐融融。
主人是个长胡子戴黑帻巾的老爷爷,他和我爹关系似乎很好,两人频繁敬酒聊天,他对我娘的态度和在场宾客出奇的一致,基本算视而不见。
我娘神态自若,除了置放在膝上的手指弯屈,指甲微微泛白。有一瞬我突然悟了,古代文人视嫖娼为雅事,这些人当中怕是有不少当年的恩客。
我环起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个口哨,哨声锐利,响彻云霄。
心里突然一阵畅快。我有些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爱啸了,当你觉得很烦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这实在是一种不错的表达方式。
四座侧目,我收到了许多赞许的微笑。我娘忙捂住我的嘴,脸上的笑容却不无得意。
我开始对这个时代的怪异特征产生一些熟悉感,大脑展开搜寻,答案似乎近在眼前。
文人遍地,春游变诗会。大家你一首我一首,文思泉涌,不甘人后。
我知道眼下正是作为穿越者的我下场大杀四方的时候,唐诗宋词不会背鹅鹅鹅总还记得的,骆宾王七岁成诗,被称为“神童”,而我才五岁,脱口一出岂不名扬天下?
可我提不起兴趣。那时节除了找死,我对任何事都没兴趣。我像所有小朋友一样,想干的不让干,让干的又不想干。
我百无聊赖地盯着水渠发呆。
水面上倒映出一个头顶扎小揪揪的小女孩,两边脸颊圆鼓鼓的,像蜡笔小新。他们说的没错,女孩小时候像爸爸多一点。
我又想起了奈奈,不知她现在长成什么样了,多高,像不像我……
我鼻头一酸,悲从中来。
水渠里飘过一盏酒觞,悠悠打了个旋,安静地停在我面前。
我愣了一愣,想起前世,他们说我酗酒,而我只是寂寞。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起来,确有好久没喝一杯了……
我小心地捞起酒觞,左右一瞧,正要偷喝一口,肩上突然让人一拍。
我手抖了抖,心虚地回头看去。
一个绿衣正太,面容清秀,脑袋左右各扎一个小丸子,水汪汪的大眼忽闪忽闪的,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不得不说,就算顶着这么刁钻的发型,他也比水渠里那个蜡笔小新好看太多。因为紧张导致的口渴,我默默咽了口口水。
正太皱着眉,义正词严,“总角之年,以学为主,天真为性,思三餐可,杯中浊物不可,或云,使少智慧,恶颜色,致疾病。”
嚯,好家伙。看他年纪轻轻,不过七八岁光景,一开口跟政教主任似的,使人无地自容。
换成我抓到小朋友偷偷喝酒,顶多说一句,“妈妈你看他……”要不是这些年的回放我古文功力突飞猛进,他说的我还不一定听得懂。
我感受到周围的目光,心想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能让一个少先队员拿捏住。于是抬起下巴斜睨了他一眼,兀自端着酒觞坐回位子,递给我爹道,“阿耶饮。”
说罢还不忘示威一般回头瞪他一眼。
眼看诗会像是要告一段落了,他坐回位子,时不时还往我这瞧瞧,活像个纪律委员。
很久以后,我会与子璎说起这日初见的情形,他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他笑着说,一向以为与我初见是在丹霄山静湖畔。我摇摇头,损他,呵男人,果然得有点肢体接触才印象深刻。他一时羞红了脸,别开脸不看我。他一板一眼的正经模样,七岁和十七岁都如出一辙。
日头西斜,余晖尽染,山水亭台一派暖意。
主人爷爷停书罢笔,我正坐在阿爹怀里犯迷糊。是才主人爷爷说要将今日众人的诗归结成集,他即时写一篇序,要请众人品评。
一位身穿青衣脚着木屐的伯伯朗声念了起来,“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我听着听着,彻底清醒了。
得益于如今的古文修为,当年语文课上没听懂的,一下全听明白了,不仅明白了,甚至感同身受。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心之所向在过往,转瞬已逝,犹然不能释怀,死生长短,冥冥之中自有造化,终将不免于湮灭。古人云,死生之大事也……
滚烫的泪水一颗一颗从颊边滑落,我无法自抑,不知因了日久的哀伤,还是因了遥远的慰藉,我瞥到那绿衣男孩的目光,又有些羞愤,最终用双手捂住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我最终还是出名了。
王羲之老爷爷对我爹,也便是他的小舅子郗昙,出言评我:“感而有伤,心灵性慧,奇女子也。”此评一时流传于世。
我无语凝噎,王爷爷对不住,我奇是因为我作弊了呀。
那日回丹霄山,我睡了一路。一路上迷迷糊糊地心有一悟:我生在魏晋啊!我既生在魏晋乱世,我还用自己上吊抹脖子吗?
只要我活得嚣张一点,狂傲一点,活成一张靶子,就一定会有很多人想弄死我。
等我死了,我能回到那个世界吗?
我还能见到奈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