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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的手脚略慢,昭君携了青蔷慢悠悠的从仁寿殿赶到高演那儿的时候,高欢的死讯还是没有传来。天边翻出鱼肚白来,新雪压枝,花园之中皆是一片白茫茫之色。早起的宫人们正挥着半人高的竹扫把扫着积雪。一路过来,园里的花树皆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前后左右的景色瞧着都差不多,昭君瞧着那副景象,觉得有些无趣。
冬日里的景色本就是无趣的,昭君同旁人不一样,做不出那样赏雪赏梅的姿态来,只觉得每年初初落雪之时还是会欢喜几会儿,继而连着几日从窗里望出去都只能瞧见白花花的积雪,便对不免觉得厌烦了。最后,更是只觉得这融雪天凌寒冻人,融了的雪水又极容易湿了人的鞋袜,瞧着着实是欢喜不起来。
自然,这些只是闲话,宫里头喜欢在冰天雪地之中四处赏梅花的姑娘多的去了,她一人不喜欢并不代表其余人也不准喜欢。
昭君推门而入之时,高演早已起了身,正坐在一旁的桌畔静静的看着手中的一本书卷,因是殿内依旧有些昏暗,桌案上便掌了灯,豆大的烛火静静的氤氲出一片昏黄的光晕来,映照在了他的身上,烛影微漾。
诚然高演同高欢长的并不像,他同昭君更为相像。那一张面皮生的唇红齿白,只是略显的女气了些。早些年,昭君不大明白为何高欢那么不喜欢这个儿子,后来才有些想明白了。大抵是因为演儿长的同她太像了些,平日的做派也阴柔了些,高欢他那样子一个轩昂潇洒的人如何会瞧得上这样子的儿子?怪不得还给演儿起了个小名叫做朱雀儿!
可昭君始终认为,一个人纵使是外貌生的再女气,他内里的性子不会女气便足够了!这就如同历代的帝王一般,一个个的皆是一派宽和温厚的模样,可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宽和温厚的性子。她的演儿,素来都是个有主张的,比起那个终日只知道叽叽喳喳耍花招的高湛简直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案前的高演似是听见了推门声,便放下了书,抬起头来朝着这边瞧了瞧,便瞧见了立在门口的昭君。先是愣了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开口唤了一声:“母后。”
昭君被这一声母后蓦地拉回了思绪,同他笑了一笑,也算是应了。
高演却极是话唠,忙的站了起来,绕过桌案踱了过来,笑容满面:“母后今日怎么过来了,您从前可从来都不会主动来儿臣这里的。昨夜里下了一场大雪,这路不好走吧?”蓦地又顿了一顿,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莫不是父皇他……”
昭君听他这番话,不免有些恍惚。
从前她同这个儿子的亲情其实是极为薄弱的,皇家的亲情本就淡薄,诚然是她心里头一直爱着这个儿子,一直以来做的事情皆是为了这个儿子着想,可诚然他们之间像这样子说话的次数终究还是寥寥可数。
昭君同他笑一笑,伸手捏了捏他的面颊,道:“你父皇没事,徐太医还在昭阳殿照看着你父皇。母后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母后的演儿现在在做什么。”稍作了片刻的停顿,声音又柔下来了几分,面上流露出几分怅然的神色来,道:“昨儿做了个梦,梦见你小时候的模样了。哎,还是不说了。”眼前的这个演儿还是少年的模样,他的病还未曾严重到后来那般吐血的地步,所以现下只是体弱了些,面色瞧着还是不错的。
高演被她捏的愣了一愣,大约是觉得这个母后今日有些不一般,往日里的母后同他说话皆是庄严肃穆的模样,纵使有时同他说话会温柔一些,也不至于像今日这样子亲昵。但若真的要坦白些说,母后今日的这个小举动,他很是欢喜。
昭君并未曾发觉他存了这样子的心思,只瞧着他那张面皮渐渐转红不由的感激起上苍来,感谢上苍给了她这么一次机会,好教她来尽一尽自己母亲的职责。继而又不免感叹一声,自己竟然从不晓得这个儿子年幼时是这般的脸皮薄,竟是如此可爱。
她收回手来,做出拢袖子的模样来,同身后的青蔷道:“将演儿的药拿出来吧。”说完才蓦地想起来一件事,便问高演:“早膳且用过没有?那药的药性有些强,需垫点吃食才能饮用。”
高演面上越发的红了起来,不知是高兴的还是害羞的,直低了头,同昭君做了个完全的礼数回道:“儿臣早些时候用了点糕点。”
昭君蹙了眉,正欲开口便被青蔷打断:“糕点如何能当做早膳来吃?皇后娘娘日日惦念着常山王殿下,殿下也需得让皇后娘娘安心些才是啊。”说完,便从方才那食盒之中陆续取出来了两碗小粥,几碟小菜摆在桌案上,最后才从食盒底层取出来了一碗热腾腾黑呼呼的汤药来。
她,她是何时在食盒里藏了这么多东西的?
昭君略感惊悚,直直的望着青蔷发怔。
青蔷却好似半分都没有发觉昭君此刻的神情是何其的惊悚,依旧神色自若的朝着高演笑了一笑,道:“这些可都是皇后娘娘今儿早亲自下厨做的,殿下快些来用些吧。”说完之后又似是自言自语的感叹了一声:“皇后娘娘真可谓是一片赤诚爱子之心啊……”
昭君愈发惊悚的望着她,方才胸中翻涌着的疑惑此刻又一次涌了上来,这这这,这丫头何时变得这般伶俐了?且,她那些肉麻兮兮的话是怎么说出口的?一片赤诚爱子之心……真真是让她羞红了一张老脸。
昭君默了默,抬头望了回黄梁木,便觉得一旁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一回头便瞧见了高演那张容光焕发的脸,面上有些潮红:“儿臣不孝,竟劳烦母后对儿臣这般挂念……”那模样,似乎是还有千言万语难说出口的模样。
昭君忙的打断他:“且先去吃点吧,那药凉了就失了药效的。”
高演应了一声,十分顺从的被自家亲娘携着坐到了桌案边上去了。
诚然昭君身为一位十分称职的马背上长大的姑娘,你让她带兵打战都比下厨做饭来的靠谱些。但,幸亏她这些年来装贤惠装的很是深入人心,如今娄青蔷说桌上的这几碟小菜都是她下的厨,高演亦是相信的很是彻底。昭君望了会儿桌上的两碗粥,又摸了摸肚皮,犹豫了片刻才挨着座坐到了高演的对面去了。
粥炖的很是稠,却并不是白粥,是加了些许碎肉的肉粥,鲜香可口,佐着桌上的那几碟小菜便愈发的好吃。昭君瞧了一眼高演,发现他亦是吃的很欢快,一碗粥很快便见底。末了,高演抹了抹嘴角,望着面前的那只空碗,大有几分意犹未尽的意思。
昭君轻笑一声,将自己碗里的粥又给他拨了一大半过去,甚是温和的同他道:“你且多用些,若是喜欢,母后回头再给你做。唔,等湛儿回来,母后也给他做些。”
唔,这个谎话说得很是顺当。
高演点了点头,又将昭君分给他的这一半粥给喝完,才反应过来她方才提及了高湛,便搁了碗问道:“怎么?阿湛要回来了?”
昭君夹了一筷子的菜,漫不经心道:“是啊,你父皇病了,想必也是很想见他的。他若是早些回来,你父皇自然也能安心些。”顿了一顿,缓缓的放下了筷子,作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来,同他道:“演儿,母后今日过来,是有些话想要同你说。”
高演面色变了变,道:“母后请说。”
窗外缓缓踱进来几缕金色的光,恰恰落在了桌案之上的那一卷书之上,照的那书面熠熠生辉起来。昭君偏过头去凝视着那卷书,良久,才道:“这件事情怕是母后要对不起你了,你莫要怨母后啊…….”
大约是日出雪融,檐上渐渐响起水滴滑落地面的声音,扫雪的宫人越发多了起来,竹扫把划过青石路面发出簌簌响声。
昭君回过头来,苦笑了一声道:“你知道的,当年蠕蠕公主嫁过来,你父皇要了我的正宫之位。后来,她生下了湛儿,他们母子素来便得你父皇的欢心,你父皇早年便有意要册湛儿做太子……”抬眼瞥过高演,他面色依旧平常,并无半分难过之意。昭君在心中笑了笑,继续道:“只可惜啊,郁氏福薄,前些年便去了。我想着湛儿年幼失母,便特特待他好些,倒是无意间教咱们母子情分生分了许多…….”说到这里,她便有些哽咽起来。
高演忙的站起来,直踱到她面前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道:“母后千万别这么说,演儿从未曾怨过母后半分,阿湛年幼失母,我们应当好好待他。”
昭君颤着一双手,缓缓的探上了他的面颊,面上越发悲戚,似是后头还有千万般不忍心讲的话要讲出来一般:“你能这么想便好。昨儿我去了一趟昭阳殿,听徐太医的话说你父皇这一回怕是凶多吉少了。”适时的哽咽了一声,眼中浮起一层泪花,半晌才继续道:“母后此番召湛儿回来,是想…….是想,若是你父皇有个好歹,这皇位也好有个传人啊!”
高演面色蓦地一怔,踉跄了一下。
昭君作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来,心中却是清明的同自己说,当初你抢了皇位给他,他怨你抢了高湛的皇位。可这一回,你将皇位给了高湛,他又该如何觉得呢?
从前自己的爹爹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弟弟,他还有个正室身份的娘宠着他爱着他,就连自己最爱的女人也爱着他,如今就连自己的娘亲也疼着他向着他,连皇位也要特意留着给他。
昭君心中冷冷的笑了一声,演儿,这样子,你觉得难受不难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