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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二章】
容越喜欢上了无心崖。
喜欢静静地坐在礁石上,看海鸥争逐;也喜欢静静地躺在礁石上,看星辰闪烁。“听听海浪,听听海鸟,万物本来就是须臾一瞬的事,谁与谁,能地老天荒呢?”无非日夜,无非星辰。
暗夜里,若看见无心崖上有星尘闪烁,就知道容州王在那里。
每一天他都呆在那里。
属下和子民们献上至美的糕点供他无聊时享用,有人说容州王的性子耐不住冷清,要不了几天,他就会厌倦这种单调乏味的日子。但潮涨的六月,容州王依旧呆在那里,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七月初九,风雨大作,宛如触怒了龙王一样,大海波涛汹涌,海浪被高高翻起重重地落下,瓢泼大雨铺天盖地浇过来。
海上翻起了奇妙的黑色,容越站在高高的无心崖上。
风雨打湿了全身,湿漉漉的衣裳裹得身姿挺直,潮一点一点涨了上来,像一双手一样推他离开。容越知道很快潮水很快淹没这里,可他不想离开。风雨的袭击令他有一种波澜壮阔的豪迈,像当初号令千军万马一样,快意平生。
这种要腾飞的渴望令他心潮澎湃,令他无比眷恋。
这是一种归宿,注定要跃入海中搏击风浪一样的归宿,他曾愤怒,曾不甘,曾不解,曾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迟衡怎么就会在杜鹃花中睡去,再不见踪影。而今,他豁然顿悟,就是这样,就是这种与归宿相拥的安然。
海水汹涌地蔓延过容越的腿,容越的腰,仿佛听见熟悉的笑,再度如潮:
「容越,有没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过眼的世事太多,你说的是哪个沧海、哪块桑田?」
「有没有一种地老天荒至死不悔的感觉?」
「悔是什么?」
「有没有一种,站在这里,深恨旁边是我而不是你命定的那个人的很郁闷的感觉?」
「我命定的人是谁呢?」
「谁呢?」
「哼!我仙格主战,七世孤鸾,人世间情爱本就无缘,何必白费心思结识什么命定之人!这一世之后,我终于修成新的帝君了!反而是你,太过坚执无情,一怒之下屠杀生灵数万,只怕仙格又得重修!」容越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声卷起千重浪,合着巨大的浪花声洒落。
星尘飘在海中,闪烁点点光芒。
波澜掀起,波澜又落,容州王渺然消失于海中之事沸沸扬扬,惹无数慨叹。
后来人始终无法相信这个记载,生出许多猜测,大抵分为两种,一种是生性率直,终被奸人暗害;一种是新帝上位,容越知道功高盖主,索性飘然隐世。
再漫长的历史在史册上无非寥寥几笔而已,但有些传说越久越绮丽。年少成名、战功赫赫、更兼性格恣意洒脱,怎不令人倾慕?久而久之,生前无一丝儿女私情的容越,身后反而成了天下闺中女子梦中人,亦是奇事,此是后话,在此不表。
相较于容越的英年早逝,纪策年过七十,无疾而终。史册有载:纪策年少运筹帷幄,助乾元帝迟衡建立江山,官封丞相;后一心辅佐章宗帝颜景同,权倾朝野,元奚大盛。后世盛赞不已,称为千载一相。
太傅褚嘉,师出纪策,曾著随笔,叙诸臣轶事,其中多有提及纪策:
「纪相,名策,智策超群,随颜鸾平夷州征元州,封副使。鸾逝,纪相自立。先帝奔之,纪相识乱世英雄,遂退拥先帝。先帝每倚之,无往不胜。先帝常呼纪相副使,盖不忘旧恩也。」
「纪相少时清逸,不耐朝事繁琐,屡有归隐之意。先帝驾崩,纪相骤变,兴利除弊,励精图治,判若两人而风华益显。」
「纪相浅饮,每醉石下。偶呼先帝之名,声哀,闻者莫不悲伤。」
「纪府疏阔多木,时微雪,端宁侯来,望树而叹:‘先帝尝言吾如春柳初绿,赞卿如古木覆雪磊落漠漠,彼时,吾以为胜卿也。’纪相默然。」
「纪相病卒,尝曰:‘半生不负,负我半生。’阖然而逝,闻者不明其意。」
新帝继位,骆惊寒常常以身体不适为理由不上朝,知他有旧疾,颜景同并不逼迫。约莫三四年后,臣子中出色者终于崭露头角,骆惊寒索性辞官,退隐骆府,亦常常有臣子登门拜访。骆惊寒擅经济民生,革新税法,商业大兴,令国库强盛,各个州郡丰盈,百姓多受益于新法,富足安泰。但世人多重诗书,轻经济,只寥寥几笔载之,数百年之后始有人称许他的前瞻。
褚嘉于笔记中,亦有提及,言多倾慕:
「骆惊寒,世封端宁侯,精治理,行处富庶,商贾崇之敬之。前朝文安十七年,先帝攻垒州,遇端宁侯旧病复发,救之。端宁侯感怀其恩,率众降之。」
「端宁侯举止端雅,目若星辰耀水,顾盼生情,嘉憾生不同时。」
「先帝明睿,端宁侯每从之。先帝曙州亡,端宁侯深恨,禁人呼帝名。有侍者不慎言及,端宁侯色变,眼框欲裂,以簪击之,当日逐,至此,府内无人再言。激烈如此,吾未见之。」
「端宁侯喜绮丽,唯五月着素衣,经年未变。」
相形之下,石韦不及纪策的权势在握,不及骆惊寒的悠闲半生,他戎马一生,驰骋疆域。颜景同敬其功勋,但倚重旧日好友钟续,多有偏袒。迟衡去世三年后,索格王西侵,丰图州、笪笪州岌岌可危,石韦请缨西北,颜景同准之。石韦果不负期望,将其驱出元奚,且伺机西进,令王朝之边界推向更广阔的西疆,后朝再无超越。为保边界太平,石韦常年驻扎西疆,之后极少回京,而他一手栽培的少将军相扬始终追随左右。
褚嘉曾载:「石韦,字季弦。端宁侯将领,后随侯降先帝。将军年少成名,俊容出众,有儒将之风,尝以单薄之垒州,逐悍贼封振苍于千里之外,先帝赞之,每言将军为己师。」
「某宴,帝醉,曰:将军与先帝情同眷侣,缘何先帝弃京而归曙州,盖此情不若彼情也?臣子皆惊,钟续怒目帝。将军自若曰:吾之爱,岂因先帝之厚薄而有变?一言出,皆敬其磊落,帝愧之,自饮三杯谢罪。」
「相扬痴昵将军数年,尝有人戏言:彼心有爱,汝何暖一冷石。相扬黯然。将军察,叹曰:厮守一日,胜空念千时。遂与相扬交好,不隐不避,其为人坦白如斯。众知,亦无人薄责。」
「上书令苏桓年少美姿容,殊赞之。将军驻疆十年,归,众始叹青山之外更有青山。时将军四十有余。」
「将军善振士气,每以鼓击之,纵百余人如千军万马。」
岑破荆为人豪爽刚强,逢险事力挽狂澜,生前身后均倍受赞誉;迟衡旧时部将梁千烈、霍斥、麻行之、扈烁、古照川、左昭等人,各有际遇,因建国立功,封赏优厚,偶有坎坷,仕途不顺,因岑破荆纪策等旧友提携,有惊无险,多于不惑之年归田卸甲,富足一生。
万里书院先后历经十余年始建成,环于山腰,意境清雅。
日月深长,木荣草茵,松柏竹梅苍郁,青藤薜萝攀蔓,远望如仙境。自那一年入山之后庄期再没有下山过,就算皇帝召见也避而不见,在万里书院最高处的无观轩,深居简出,宛如世外之人,世人高山仰止。
书院终是书院,不如翰林院诱人。
最初的几年,犹有学子急功近利慕名而来;越往后,越像学院,因求功名者耐不住寂寞,庄期也越发高隐。数十年后,庄期著《中列》后离世。《中列》文简义深,论天文,道地理,叙世悟,述生死。因其意博深邃,人多不解,《中列》遂只于书院内珍藏,外人少知。世事沧桑,如过眼云烟,二三百年后万里书院渐渐没落,《中列》流落民间,有博学之士得之,著书阐意,如璞玉拂尘,光芒始鉴,被越来越多人奉为瑰宝。越至后世,庄期名望越盛,更有盛者,知庄期之名,而不知皇帝何许人也。
庄期画像并未入迟衡的群贤阁。
当时正史对庄期的描述寥寥,有出尘皎月之语,后人只能凭空想象他夜观星相的超凡之姿。
黑玉乌木,忘川恒水,弹指间。
迟衡将铜镜覆下调侃道:“战修,你辜负了的几十年,幸好被纪策都弥补了。”
战修嘻嘻一笑:“治国安邦,本就不是我的本责。策星君三世清逸,每一世修成正果后都逍遥归隐,唯独这一次,为了替你挑起半壁江山,转了本性,回来后他一定饶不了你。”
“策星君在遗忘之前,大概是不想见我了。”
“‘半生不负卿,卿负我半生’,这么大的幽怨岂能一忘了之?多亏你被降到这阎罗殿里当王才能得一时清静啊!”容越扔一颗黒\\\\\\\\\\\\\\\\\\\\\\\\\\\\\\\\\\\\\\\\\\\\\\\\\\\\\\\\\\\\\\\\\\\\\\\\\\\\\\\\\\\\\\\\\\\\\\\\\\\\\\\\\\\\\\\\\\\\\\\\\\\木果进嘴巴,一咬,一股酸酸涩涩的汁溢出,地狱里的东西,滋味果然别是不同。
迟衡一袭黑衣如夜,半笑不笑看他。
淡淡一杯茶,过往之事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