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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仿若是被汩汩水流声饶醒,只觉眼皮重如千斤擎顶,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掰开一道缝。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殿内莫名地燃起了茜素宫灯,窗外莫名地暗了天色,而我莫名地从小作休憩的卧塌移到了垂纱漫天的床榻上。
眼前有抹淡蓝色的影子晃来晃去,我伸手揉了揉眼睛,隔着光晕散过来的满目星芒看清楚。床榻前放置着一个锈黄水盆,李世民正从水里将锦帕捞出来搁到我头上,坠下的锦帕边角一不小心遮住了我的眼睛,朦朦胧胧的视野在白茫茫中停留了片刻,便有昏黄绵弱的光芒涌进来,搭在上面锦帕边角已被翻了开。
他睁大眼睛:“你醒了?”
我极力想从混沌蒙昧的状态中理出一分思绪,懵懵懂懂地说道:“晚膳……”
“刚过三更,你要是饿了我让人备些宵夜,要是不怎么饿那就再睡会,待会儿我叫你起来用早膳。”
“啊?”这一声紧带着血腥味儿从喉咙里翻涌上来,我斜起身体剧烈咳嗽起来,只觉喉咙里仿佛有熏碳在烧灼着,咳出的声音嘶哑粗嘎将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斜坐在塌前将我揽过让我倚在他的怀里,一只手轻柔地抚拍我的后背,待稍稍消停些了,我问:“我这是怎么了?”
殿内徐徐燃绕的熏香甘甜沉静,他的声音氤在和缓升腾的烟雾中,隐隐夹杂着几分低沉,“太医说你颈上有旧疾,着了风寒发起高烧才使得旧疾发作。”他略微停顿,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却如暗夜中悄然凝聚的薄雾,略一碰触便消弭于无形,让人怀疑是否真实存在过。“不过不用担心,等烧一退静养几日自然也就好了。”他边温言宽慰着,边将我重新塞回背衾中。
我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脖颈,光滑清凉的触感惹得我慌乱起来:“我的玉链呢?”李世民定定看了我一眼,眸中的情绪复杂难辨,旋即随手从枕边将玉链取出,却并不给我,“这玉链做得很好看,平日戴着它在外人面前遮一遮颈上的伤痕也是很好得,只是没必要睡觉时也戴着吧?”
我很不情愿,甚至还有些委屈,仿佛一直隐匿起来不愿示人的角落突然生生被剥离开放在阳光下。但此时已没了力气同他周旋争辩,又不好直言赶他走,心里稍作斟酌便道:“思雨呢,怎么不见她?我方才好像还听到她的声音了。”
李世民沉了脸色道:“你额头烧得跟碳一样这丫头还不知道,若不是我来找你还不知要靠到什么时候。你身边不该有这么糊涂的人,我再为你选一个机灵些的。”
乏倦之意袭来,我微闭了眼睛沙哑着声音说:“不用麻烦了,她很好。”我并不喜欢和陌生人共处一室,也是最近才习惯了思雨在我的寝殿里走动,若再换个新的来怕还要花费时间去习惯。我没有力气将后面的话说完,忖度着这样苍白简单的理由必不会让说一不二的秦王改变主意,也只得等病稍微好些再去将思雨要回来。谁知他竟好像想都没想就说:“明天就让她回来。”我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了声:“谢殿下。”便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梦中听到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好像对我说:“若当初我将你留住,是不是就不会再经历这番劫难……”
第二天黄莺在窗外嘤嘤啼叫时,确实有人叫我起来吃早膳,不过不是李世民。
雪梨汤温和清凉,流过灼热的咽喉说不尽的受用。我捧着瓷碗坐在床榻上,看思雨风风火火地忙里忙外,突然又喜滋滋地蹦到我跟前:“吓死奴婢了,以为今天就要去干杂役了,没想到一大早璞总管又让回来了。”瞧着她天真无忧的样子不知为何又想起了璃影,心里一痛忙又想起了什么将上下乱窜的思雨拉到跟前,说:“你去打听打听萧禹大人的千金何时出嫁,新郎是做什么的?”萧笙哥哥现如今就在长安,妹妹出嫁他会露面吗?若是露了面,亲情又能否让他改变心意。突然想起了璃影对我说过的话,同什钵毖这样的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这条路走到这一步反倒有几分释然,他若敢为难萧笙哥哥半分,即便是玉石俱焚我也定不会让他好过。
思雨清灵的声音响在耳畔:“不必打听了,夫人昏睡的时候府里上下早就传遍了,婚礼就在十日后,新郎是扶风郡一个的小县丞。也不知萧大人打的什么注意,将宝贝女儿嫁给个穷乡僻壤的芝麻小官。”我低下头思索,却见思雨神神秘秘地探过头来,“夫人想去吧?要是想去就趁着生病的时候向秦王提,您没瞧见他昨日有多着急,奴婢还从未没见过素来沉稳的秦王有那副表情呢。先下您只要将您这病呢添点油加点醋,就算您想要帅印玩玩他都有可能给呢。”被我剜了一眼,思雨俏皮地吐吐舌头跑出去了。我把玩着床沿缀下的珊瑚流苏,心想这丫头说的话委实不像样了些,但——还真是个好主意。
几天后寻得好时机我果然如法炮制,很是装了番可怜。只瞧见站在一旁的思雨腮帮鼓得几乎要撑破一般,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李世民有些犹豫,主要是担心我的身体,为了向他证明这项担心多余,我特地站起来围着他跳了跳,丝毫忘了刚才还吭吭唧唧装虚弱来着。结果,他眼神古怪地看着行为古怪的我,颇为体贴:“瑶儿,最近总躺在床上是不是闷坏了?”
你才闷坏了。心里暗自腹诽,但幸好反应够快,将翻到一半的白眼换成了水汪汪的大眼:“是,太闷了。”他还是犹豫,我心一横,决定破釜沉舟了,不成功便成仁,酸兮兮地说:“看殿下这么为难还是算了吧,免得招人家议论,说一个亲王应与正妃同进出,而不该总将侧妃带在身边。”他眉眼跳过浓浓的笑意,忙又伸手揉了揉眉角,煞有介事地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最终他还是同意带我去了,但我没弄明白,他是因为觉得我最近被闷在屋里有些不正常急需出去散心呢,还是因为他在说完那句‘有道理’后我差点将一杯滚烫的茶扣到他身上呢。
新调来的小丫头慕夕十分不解地问我:“夫人既然想伴随秦王左右,那为何又要提醒他该将正妃带在身边呢?”思雨方将一个金黄诱人的橙子切成花瓣绽放的形状,听到慕夕的话忙窜过来胸有成竹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夫人是防患于未然,与其将来有人拿这个做话柄劝说秦王,倒不如自己先提出来。”
我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怎么,想去干杂役?”
芳香甘甜的橙子被抬上来,思雨棒槌般地摇头晃脑:“奴婢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知道。”
窗外,夜色清凉,孤月高悬。窗下的白瓷瓶中琼华枝茎依旧光秃秃地纹丝不动,极寻常的夜同往常没有丝毫不同,我不停地安慰自己,却无法抑制心底那份滚雪球似得恓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