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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道理,申王明白、在座的诸位都明白,但是之前无人敢说。那便是,王位从无父传子。哪个诸侯、方伯,关起门来在自己的国内,都是父传子。而天下,却不是这样的。
各部族都有自己擅长的手艺,手艺或师徒、或父子,代代相传。硬要说的话,做部族之长,又或者是做一方诸侯、君主,也算是一门世代相传的手艺。但是,做王却没有这样的传统,或曰,诸侯没有这样的意愿。哪怕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里就是父传子治人的。
大家日子过得舒服,忽然有了那么一个人,带着大队人马在你门前耀武扬威,要求你听他的话,给他缴粮缴贝,他要打仗了,你还要赔上人马跟随出征。跟随出征可以获得好处,然而……并不是每一次付出与收获都能成正比的。九赢一输,赢的时候不会觉得什么,输的时候就要难受了。但是,打不过他,只好认了。
再来,王的亲信、国家、部属、姻亲,可以得到更多的好处,其他的人就要被分薄收益。以申王为例,陈后都被气回娘家了,可见利益之事,实无永久不变之理。
然而,做了王的人,尝过了做王的好处,是断然不肯放手的!自己尝到了好处,便想子子孙孙永享此利。若儿孙争气,诸侯反抗不得,也就认了。若儿孙不如父祖,还想保持这份尊荣,又有谁人能服呢?
“你打不过我,还要我给你当孙子,凭什么?”这几乎是所有人内心的想法。
当然,若是他们做了王,说不得,这想法就要再变上一变了。
自圣王以来,能平安传位于子的,还没有一例是成功的。非是王不愿,乃是做不到。每个王,都在想方设法,促成此事,申王也不例外。他精心地教养着太子嘉,太子嘉虽不及乃父开拓之能,各方面也做得中规中矩,不显无能。若无天灾,或许,就能让他做成了。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申王却一如所有的开拓者那样,并不肯轻易认输,欲借天灾之机,为儿子积攒人望。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若让太子嘉成事,则在整个治水的过程中,他将收获旁人难以企及的威望,熟悉河流沿岸的所有地理人文,也锻炼他的组织能力。
太子嘉虽有能力,却又不足以独立完成此任,申王便为儿子找帮手。这个帮手,便是姜先。然而,陈后不愿意自己儿子为人作嫁,姜先自己也不肯犯蠢,卫希夷站在姜先一边,且一向认为“能者上、庸者下”,跃跃欲试,颇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皆是不肯令申王如愿的。
又有一些诸侯,被申王压一头,捏着鼻子认了,却是不愿意再被太子嘉压在头上的。然而,申王仍在,皆不得已而噤声。就等着一个人挑个头儿,看申王压不下去了,大家便群起而……咳咳。
现在,一个爽快人将事情挑明了,摊到了大家的面前。
申王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城府颇深,平素喜怒不形于色,遇到这件关乎根本的大事时,却也难以绷住以往的矜持了。卫希夷对他的坏心情一无所觉,依旧睁大了眼睛等着他的答案。姑娘的眼睛明亮而清澈,仿佛只是问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等着他来回答。
这个问题,申王是想在太子嘉治水有成之时,安排别人提出来,自己再做肯定回答的。绝没有计划过在内外交困的时候,被人提前问出!
申王不能说不是,既不是,则治水之事,太子嘉便无法在主持大局的名义下差遣姜先。也不能说是,说了是,诸侯们现在便敢反对了。
好在申王数十年养出来的百官部下没有白养,当即有人跳出来,代他辩驳。太子嘉所设想之“我高居于上,裁判你们想反对、想折腾的人”,被申王灵活地运用在了此时。
宗伯越众而出:“越君何出此言?王须坐镇天邑,以安人心,则太子代父治水,有何不可?”
“啊?”卫希夷一脸的懵懂,用你脑子有病的口气反问道,“我说太子不可以治水了吗?”
这个,确实是没有的。
许多人见她不继续追问了,心中生出一股失望的情绪来。这些人并非便一意对申王不满,然而见一个敢冒头的又缩了回去,心中多少有些滋味难辨。
第一次的试探,似乎就此结束了。申王十分警惕——这些人的立场,很有问题!则天邑外面的那支大军……申王有些后悔了,当初不该轻看了姜先,答允了他“携治水之人北上”的要求。要怎么才能让这些人离开呢?又或者,能够吃掉这支兵马?
申王原是打算单独召见姜先,得到他的同意,再行公布。陈后不曾迎回,姜先未曾召见,话赶话赶上了,令申王觉得,这蛮人父女俩,真是来坏事的!
卫希夷不负其所望,接着坏事儿来了。等不到回答,她又接着问了:“我说了吗?”
当然没有!申王算是知道她的厉害了,这是一个内里并不傻,偏偏看起来有点偏的姑娘。风昊门下,何曾出过傻子?!为防她再借机生事,更是怕自己手下百官傻乎乎地跳坑,申王亲自回答:“是他们听错了、想错了。”
卫希夷转嗔为喜,笑道:“哎,太子要治水,想好用什么办法了么?”
太子嘉被点了名,有心不理,众目睽睽之下,却又不得不答,心里膈应得厉害。
“疏浚。”这是南方治水的经验,已经成功,他也是知道的。
卫希夷笑道:“我和阿先在越地就是疏浚来的,如今水患已经平息啦。太子想的办法,是可行的。太子预备怎么疏浚呢?”她开始兴致勃勃地跟太子嘉讨论起治水的办法来了。她是亲自干过的,遇山如何,弯道如何,急流之地如何,一样一样提出来问太子嘉。
太子嘉何曾治过水?在南方疏浚之法传到北方之前,北方以经验筑堤而已,说到筑堤,他就懂了,说到疏浚,他只略知皮毛而已。细节如何,他来不及亲试,如何得知?一问三不知,自申王往下脸色愈发难看了,诸侯里再傻的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此时便又要有“听错了、想错了”的人出来护主了:“王召诸侯、群臣议事,越君为何在此误事?”
卫希夷惊讶地问申王:“难道现在最大的事情,不是治水吗?王命太子治水,我问太子冶水的事,是耽误事?治水,问不得?”
申王毕竟老辣,知道今天在卫希夷这里是讨不到好了,要先将眼前应付了过去,再收拾她。不与卫希夷纠缠,却问起姜先:“治水是现在最大的事情,有何不可说?有何不可问?我召阿先来,正为此事。”姜先治水有成,提出他来,可暂缓殿上殿下群臣诸侯之疑心。待此时召见结束,申王便获得了喘息之机,可以从容布置了。必须让卫希夷受到教训。
无奈姜先不配合。
姜先一脸懵懂:“我、我……回来是禀告母亲娶妻的。”他也不接这茬儿。他心中十分不乐,太子嘉若是能力出众,他甘愿听从,太子嘉一问三不知,要他既做事又侍奉一位太上?怎么可能?
陈后……陈后还没迎回来呢。申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狼狈,即便在他年轻的时候,老虞王力压群雄,他也不曾感到这样的招架乏力。并非他不愿早早迎回陈后,姜先归来,不见陈后,必须是要问的。然而陈后不肯回归,陈侯处又推三阻四,申王未能及时请回而已。
“听错了、想错了”的宗伯斥道:“王召唐公,是为归来治水。”
使者是对他讲过回来治水,给太子嘉做帮手。可是,你让我做,我就要做了吗?姜先不吭气,望向偃槐。偃槐正正衣冠,施施然上前道:“王之诸子,长者三十,幼者三岁,后嗣无忧。我君远无叔伯,近无兄弟,难道连娶妻儿子以延后嗣也不可以了吗?如今天下大事莫过于治水,太子贤明,受王命而治水,我等俱是放心的,静候佳音。”
得,又“听错了、想错了”,申王头痛不已地道:“你想偏啦,阿先娶妻,我自是欢喜的。何时行礼?”又命太史令等择卜吉日之类,生硬地将话题转到了姜先娶妻上来。
偃槐与太史令等人是不对付的,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此事唐人皆有准备。天下大事,治水而已,不敢劳烦太史令等。”
若说屠维只是小刺一句,卫希夷模样可爱不显过份的话,偃槐这一句一句,便将整个大殿的氛围变得严肃了起来。傻子都看出来了,唐对申很不满,只差没有撕破脸而已。
太叔玉与申王并无怨仇,审时度势,以为这一次目的已经达到,再进逼也是无益。庚曾对他提过一个计划——使太子嘉治水,事不成,则太子嘉之威信必将扫地,即便申王从中吸取教训,亲自治水成功,太子嘉也失去了君临天下的最好机会,很方便卫希夷和她的丈夫夺得天下。
至于拖延治水,又会有多少人受苦。庚的回答是:“那不要怪申王父子的贪念吗?什么时候,贤者忍辱负重、受尽委屈为愚者谋利,居然有了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了?天下人?天下人不想受苦,就让申王和他儿子滚蛋嘛。焉知这次水灾,不是天意为世间择一英主呢?”
最后一句话说服了太叔玉。
但是,看到一个一向尊敬的老人为人所逼,心情总是复杂的,太叔玉心中转着主意,想找寻一个能让双方和平解决此事的办法。虽然明知可能性微乎其微,太叔玉还抱着渺茫的希望。
这一点渺茫的希望,却被宗伯出言打散了:“唐公既不治水,携此大军意欲何为?”
休说申王不会退却,但有万一的希望退却,他的身后还有庞大的赖他生存的人群,这些人也不想退呵。太叔玉目露失望之色。
卫希夷道:“那是我的人,不是他的。你问错啦。”
“越君领兵而来,又为了什么?”
姜先却被这一问,问得亢奋了:“跟回唐!”
宗伯迷惘了:“唐公邀越君大军去唐?又为了什么?”
“唐国水患也要治的嘛。”
宗伯被风昊打过,对风昊门下格外的不客气:“越君真是有趣,不为天下计,却去唐……”
姜先大声地道:“我们就要成一家人啦!”他生怕有人听不到似的大声说,“我要娶的妻子,就是她!”所以,妻子派人去帮丈夫家通通下水道,有什么不对?
完全没有不对劲的地方。殿上的对话却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纵你有千般计较,万种规划,对方不照你想的来,也是没辙的。申王觉出不妙,强行道:“既然如此,阿先可要好好准备了。”
也不必去妄想能将此番召见圆场了,也不必再单独召见姜先了,双方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恐怕卫希夷的那一支大军,业已准备就绪,就等着自己忍不住动手,便可在自己的腹地里纵横驰骋了。
一步错,步步错,申王心中未尝没月悔意,却能强压下悔意,思考对策。先散了吧,对方有备而来,再争辩下去,只会越显得王廷无能。今天之后,有得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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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希夷高高兴兴地和姜先手拉手离开了王城,太叔玉落后一步,陪屠维并肩往外走,二人皆是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前面两个要蹦起来的走路姿势。屠维问太叔玉:“难受不难受?”
“……”
“我离开王的时候,心里有点空。”屠维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再提。
太叔玉心道,可不是么,就是有点空。口上却说:“再找点事,就好了。”
屠维慢悠悠地与他上了车,问道:“要我们避一下吗?”
太叔玉沉默了一下,道:“不必了。”
屠维现也住在太叔府上,两人一同归来,捎带了一个陪着卫希夷回来的姜先。庚默默地又站到了卫希夷的身后,戳了戳她的后腰。卫希夷会意,后退了一步,两个姑娘头碰头,说起了小话。
庚看卫希夷面泛桃花,就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发生了,一问,卫希夷便大大方方地说了。庚有些无语地道:“唐国大夫还没有到天邑来呢!”姜先一直竖着耳朵在听,闻言便道:“老师已经在这里了,有什么要我做的,只管说。”
语毕,便被太叔玉手肘一弯,勾了过去:“正有事要唐公去做呢。”
庚也对卫希夷道:“婚姻之事既已定下,便说说下面的事情吧。”
“嗯?”
“息君昨日已经行动了,您呢?唐公呢?太叔?”
祁叔玉道:“我等着太子,又或是夏伯处来人见我吧。”
夏夫人问道:“今日又有什么奇事了吗?”
太叔玉简明扼地将王宫里发生的事情对夏夫人说了,夏夫人冷笑道:“别理他!做个太子,便以为天下都是他的了?他想得倒美!我看那个王,也不是什么好人!”
夏夫人立场变得快,从来没有不适应的时候:“虞国那些叛逆,多少年了,活得顺顺当当,还能恶心你。还是王有意留着他们的?他们在,你就得为王做事,你还不得不忍,谁叫王的势力大呢?我早就看出来了……”
卫希夷开始卷袖子,老虞王家的恩恩怨怨,认真算起来,大家都是受害者,闹事的已经死得不能再死,骨头都烂没了,剩下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活下去。太叔玉哭笑不得:“希夷,你做什么?”
庚一板一眼地代答:“三千越人,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吧?”
太叔玉一口气卡在嗓子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偏偏女杼还认为庚的理由十分贴心:“是这样没错。天邑不好再住下去了,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姜先十分明智地没有在这个时候表忠心,招揽大家去唐国住。反而趁机提出了婚事的问题:“是先取安身之地,还是先……去唐国完婚呢?”
在这里,要讲一下中土的婚俗,男方派人迎亲,女方要有人送亲。呃,说起来与任何一个地方的婚俗大致上也没有什么不同就是了。
太叔玉谨慎地道:“当然是先邀亲友。”
庚心道,这个我已经提过啦!忍住了没吭声,听他们分派任务。太叔玉自己,要争取夏伯的支持。姜先往陈侯有亲之姻亲、偃槐学生等处,与他们订立攻守同盟。卫希夷便要见风昊的学生们,且尝试与尚在天邑的蛮人联系,屠维闻言便说:“蛮人我也熟的。还有太子与公主,还是见一见为妥。”
他说的太子与公主,正是车正与女媤。卫希夷顿了一下,问道:“太子与王离心,一心想做申人,可靠吗?王有阿莹了,他要真回去了,又算什么?公主又有了儿子……”
女杼道:“正是因为有了儿子。太子么——”
屠维道:“哪怕是个熟人,也要见上一见的。见过,便没有遗憾了。太子不南归,在北方也没什么不好,谁说就要与申王同生共死了?”
于是,各人按领的任务来。庚自知说话会得罪人,便做留守。
卫希夷手上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已有成狐见到了姜节,与姜节细谈了些事务,卫希夷此来,便是向姜节做一些保证。两人都是痛快人,姜节心情糟糕得紧,见到她来,勉强笑笑:“你是忙人,终于来看我了。”
“迁怒的话,我可不爱听。”卫希夷堵了姜节一句。
“我迁什么怒了?做事的人是你吧?”
“天灾当前,束手无策,子不类父,贪天之功,”卫希夷直指姜节糟心处,“你不是为这个生气的吗?干我什么事呀?”
“哦,城外那都是木头人?”
“得亏是我,换了人,就不是在城外了。”
姜节“嘿”了一声:“用南方的事情绊住老师,就是为了要咱们自己商议办了北方的事吧?”
卫希夷点点头:“你让他帮谁好呢?”
“不是得帮你么?毕竟,天灾当前,只有你有办法。”
“虞公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卫希夷不再与他兜圈子,“太子嘉的本事,不做王,足够了。”
姜节问道:“他要非做王不可呢?”
“那不如我来做。”
姜节:……“罢了,我知道了。”
“哎?”
“终究是放不下呀!申人不乱,不对申人动手,是吗?”姜节再次向卫希夷确认。
卫希夷道:“阿先也姓姜呀。”
姜节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明白了。”
“别,也得让我明白明白呀。”
“你什么时候嫁?我去讨喜酒吃。”
“好呀,想吃什么样的酒都有。”卫希夷痛快地答应了。
与此同时,祁叔玉、屠维等人也四处活动,申王自己,也不曾闲下来。宫门不断开闭,使者四出,不断有人被召入宫中。申王没有召陈侯,先召的是夏伯。
卫希夷回到太叔府上时,屠维等人也陆续回来了,夏夫人将这些消息通报与各人。屠维却神色有异地向卫希夷递出了一张手帕,卫希夷惊讶地接过去,只见素白丝帕上,一行淡红的字迹,似是手指蘸着胭脂划出来——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