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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再聪慧剔透,也不过是个未嫁人的女孩家,毕竟不知道男人们若是混账胡闹起来,能至何种地步。
她原先得了薛姨妈的令,和家中的众丫鬟婆子们在连廊拐角处候着,远远看见薛姨妈凑到书房窗下偷看,心中只觉十分不妥,待到看到薛蟠从里头吊儿郎当的走出来,薛姨妈气得晕倒时候,才吃了一惊,忙和丫鬟婆子们一起拥上前去,扶起薛姨妈。
薛蟠见薛姨妈这般模样,脸上也有些讪讪的。他的那些契弟们见势不妙,纷纷整顿好衣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薛家人忙着救治薛姨妈,也不去理会。
只因薛姨妈上了年纪的人,这番非同小可,早有薛家经过些场面的老嬷嬷催着寻大夫看。宝钗和薛蟠商议着,贾府在京城经营多年,和太医院的太医多有来往,须得禀明了王夫人,由贾家出面去请几个医术高明的太医给瞧瞧方好。正商议时,王夫人匆匆扶着一个丫鬟赶到了,一问方知,却原来早有贾府拨给梨香院使唤的小厮跑过去传了消息。又不多时太医院一位姓张的太医就过来了,言说不过是气急攻心,一时痰迷了心窍,说虽然薛姨妈上了年纪,但到底根基还壮,开了疏散安神的方子,说吃上几剂就好了。宝钗这才放了心。
其后宝钗每日专注于为薛姨妈侍奉汤药,果然如张太医所说,薛姨妈根基壮,不过吃了几剂汤药,身体就渐渐好转了。只是那贾家的下人们人多嘴杂,素来是喜欢造谣诽谤主人的,不几日就纷纷传着说薛家的大爷和几个契弟在家中玩叠罗汉时,被人捉了个现行,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连薛蟠都只觉得灰头土脸的,气得要揪出那个造谣的,却无可奈何。
这日午后薛姨妈自在床上歪着,宝钗却在旁边堂房中看帐,突然听得外间茜雪高声叫道:“林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来看姑娘了!”宝钗正在纳闷,平日里纵使下帖子还没到的这般齐的,今个儿怎么都到了,就见一群姐妹们穿着大红的猩猩毡、羽缎什么的,一起来她房里了。
宝钗连忙含笑起身,又唤莺儿快去倒茶。茜雪早和几个大丫鬟一起过来,为几位姑娘脱衣裳。宝钗让了几位姐妹坐,说道:“天正下着大雪呢,难得你们到的这么齐整。”
迎春笑道:“今年的雪比往年越发多了,天也冷得厉害。可是薛大妹妹来了的缘故?”
宝钗愣了一愣,知道迎春心肠是好的,只是嘴笨,不大会说吉利话,正想把这话描补过去,旁边探春已经说道:“正是瑞雪兆丰年。说起来还要托宝姐姐的福呢。”
宝钗一笑,却又听得迎春叹道:“几家欢乐几家愁。往年这个时候,家里已经开始设棚施粥了。今年还不知道外面的人怎样呢。”
宝钗默默听着,心中也不禁感叹迎春性子虽软,却难得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把先前的那点疑惑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却见林黛玉“扑哧”一声笑出来,抿着嘴说道:“二姐姐倒是怜贫惜弱的,难道竟忘了卖炭翁的故事不成?卖炭翁想把自家的炭卖出一个好价钱,故而心忧炭贱愿天寒。想来城外的百姓们为了来年有个好收成,也是早早盼着冬天下大雪吧。”
迎春笑道:“说的也是。天冷了,也好冻死些害虫。”
惜春听了,不耐烦地打断道:“咱们一个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倒像庄稼人一样讨论起收成来,这倒罢了,只是不该把正经事给忘了。”
宝钗含笑道:“正经事却是什么?”
就见林黛玉忙着和惜春打眼色,笑着掩饰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姨妈病了,过来看看她,偏生她睡着,惊动不得,就来看看宝姐姐了。说起来也好些日子不见你了。”
宝钗听了心中诧异,倒暗暗多看了林黛玉一眼。她又和姐妹们说笑了几句,方估摸出来意,知道必然是她们也听到了些闲话,又见宝钗多日里不去荣国府中寻她们玩,怕是为哥哥的事觉得面上无光,不好意思见人,倒约着一起过来开解她。
宝钗明面上和姐妹们说说笑笑,暗地里却在寻思:迎春性子软,心地尤其善良,探春素来和宝钗交好,互相看重,惜春本系宁国府贾珍嫡妹,因觉得宁国府家风不好,常年住在荣国府里避风头的,如今宝钗的哥哥薛蟠出了这档子事,她虽性情孤僻,却也难免有同病相怜之感,因此刻意抚慰。这些人倒也罢了,只是林黛玉向来是小性刻薄惯了的,此时却种种软语相慰,令人难免受宠若惊。
宝钗定了定神,笑着向众姐妹解释道:“前些天母亲身上不好,抽不得闲。眼见这几日她身子好些了,原说要过去和姐妹们玩的,谁知家里的生意又太忙,哥哥一个人顾不过来,我少不得帮衬着。”
林黛玉奇道:“眼看就是年关了,怎地这时候反倒比往日忙?”
宝钗见在座诸姐妹皆露出好奇之色,遂缓缓解释道:“还不是宫里头的事情!前年朝廷在北边打了几仗,据说那边的可汗十分拜服,是俯首称臣了的。这几年因羡慕我上国人物,求将公主许配给他。原本听说朝廷是驳回了的,谁知这几日却又传出,宫中竟有一位十分深明大义的郡主,主动上书请嫁。朝廷也很是感动,忙封这位郡主为长公主,又命皇商们为这位公主准备嫁妆,故而忙得不可开交。”
迎春听了,点头道:“很是。若边境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善莫大焉。”
探春却冷笑道:“这走的到底是昭君出塞的老路。岂不闻‘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乎?说到底还是男人们不成事。若是果真拜服,又怎么会又赐金银钱帛又嫁公主?”
黛玉忙打断她的话,道:“天底下的男人,又有多少成事的?别说别人,单看这府里,头一个看看宝玉,你也就知道了。且不说这些,却说这位长公主可有名号?”
宝钗道:“听说今上赐号明嘉长公主,又开出了长长的陪嫁单子。且不说那些西洋器具,我家单是绣屏,就准备了二十四扇,还有什么珍珠玛瑙、玉石翡翠,车载斗量的。也不光我们家,只怕京城里所有的皇商都忙了个人仰马翻呢。”
众女听了都摇头道:“哪里有赶得这么急的。只怕是另有玄机也未尝可知。”毕竟都是未嫁的女孩子,不好过于讨论公主出嫁之事,感叹一回,也就把话岔开了。大家又说了一阵子话,喝了几杯茶,见薛姨妈始终没有睡醒过来,亦不好久坐,遂告辞而去。
诸姐妹走后,宝钗犹自坐着愣愣地发呆,突然见莺儿凑上来,打开一个包袱,里头明晃晃的足有几十个银锞子。宝钗见了吓一大跳,忙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从哪里得来的?”
莺儿道:“姑娘莫不是忘记了。一个月前姑娘说今年天冷,只怕炭价要涨,便命将历年攒下的银子取出五十两来,让我哥哥带了去,悄悄做着炭火的生意。谁知果真被姑娘猜着了,足足涨了一赚有余。这不,我哥哥忙着把银子送过来了。”
宝钗听了,便道:“原先是为了香菱的事情,预先赚些银子,留一条后路。如今哥哥都发了誓,想是没事了,这些也就不必了。你哥哥办事办得妥当,这些银子就赏了他吧。”
莺儿连连摇头道:“固然姑娘不在意这些小钱,但我们做下人的,事理总分得清的。”一直推辞不肯。宝钗只得罢了。
莺儿又好奇问道:“姑娘怎知道今年天冷?”
宝钗起初笑着说道:“古人常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何况古之圣贤,都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譬如诸葛孔明,竟是连东风也能借来。我辈较之他们自然天壤之别,但还是偶尔能猜得一二的。”
莺儿叹服不已。宝钗见她真的信了,反不好意思起来,又告诉她道:“先前是哄你的。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些事情都是有现成的征兆的。今年雪来得比往年早,是以冷得也快。这并不值什么。”
主仆两个正在说话间,茜雪把帘子一挑,进来了,见到炕桌上的银锞子,就好像没有看见一样,只是向宝钗禀道:“太太醒了,说要叫姑娘过去呢。”
宝钗点点头,说:“你且去回太太,说我就来。”
茜雪应了一声去了,宝钗忙着命莺儿把银子收起来,又感叹道:“想不到这个茜雪,却是个干活麻利的。”
一边感叹,一边到了薛姨妈房里,却见薛姨妈额头上贴着两块膏药,一副恹恹的样子靠在床上,见宝钗进来了,问她道:“听香菱说,方才林姑娘她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