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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忙点头称是,道:“她们怕扰了母亲休息,未敢惊动,倒是在我房里说了一会子话,才走了不久的。”
薛姨妈恹恹说道:“这倒也罢了。我哪有心情见她们。你林妹妹素来小性儿,爱笑话人的,她说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宝钗听了诧异道:“母亲这话从何说起?林妹妹纵有些小性,也不过是小孩子淘气罢了,更何况,她又何曾笑话过我?”
薛姨妈叹了口气道:“我常年说你这孩子也太过心大了。怎么唯独在这事上不精明?别人刻薄你,你恐怕只当顽笑呢!倒被别人小觑了去。”
宝钗笑着解释道:“母亲放心,女儿自然分得清什么是刻薄,什么是顽笑。只是林妹妹却一向待我很好。就说这次,她怕我在家中闷坏了,是特特地来开解我呢。”
薛姨妈将信将疑,出了一阵子神,道:“果真如此,倒也还罢了。只是我病了这么些时日,怎么不见宝玉过来看我?别是你得罪了他罢。”
宝钗道:“他是这府里的凤凰蛋,有老太太宠着,二姨母纵着,我恭维他还来不及,怎么敢得罪了他?再者他也打发过人过来问好,母亲忘了?说是学里事情多,身子又不大好,过几日再来探望的。”
薛姨妈沉默了一阵子,道:“总不及他自个儿来的好。也不为别的,只怕他因为这事小看了你。”
宝钗道:“又有什么小看不小看的,母亲也太多虑了。”暗想薛蟠虽是荒唐透顶,但贾宝玉的平日行径难道就挑不出差池来了?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何况纵使被他小看,也不值什么。
薛姨妈叹了口气道:“你不懂。有的人家选亲家,是必要将姑娘家的兄弟姐妹一干人的品行摸清楚的。如今你哥哥这个模样,只怕你二姨母向着你,没什么二话,老太太那里怕不好看。”
宝钗面上便有几分不自然,嗔着母亲道:“母亲怎么好端端提起这个来了?谁又要与他们家结亲了?”
薛姨妈见宝钗的神色,忙又说道:“就算入宫待选,皇家也会考量这个。你入宫之事,多半要仰仗你姨父家的力量。如今这事出来,怕他们心生犹豫,也未可知。”
宝钗见薛姨妈口口声声皆是为自己考虑,何况说的又是些深远的谋划,知道母亲是真心为自己好,心中感动,不觉道:“这事倒是小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又怎会强求。只是我说句只怕母亲不喜的话,论理,哥哥也该被管教管教了!整日里在外面横行霸道的,又和些混账男人们不干不净。这次闹出来,大家颜面无光,倒还事小,若是养成这个性子,将来竟得罪了最要紧不得的人,可怎么了得?”
但凡慈母的心,纵使儿子有千般不是,也禁不住别人说一句的。薛姨妈见宝钗说薛蟠不是,固然知道她说的句句在理,心中却总难免不快,说道:“这个你放心。你哥哥小事上固然胡闹,大事却总还是分得清楚的。我也每每嘱咐他不要惹了亲戚们。你如今说我该好好管教你哥哥,这个意思我明白,是你的一番好意思,只是我也有作难的地方。只怕管的太严,拘紧了他,他跟你先珠大哥一样,年纪轻轻就夭折了,岂不叫我终身无靠?”一面说,一面滴下泪来。
宝钗急忙送了绢子来给薛姨妈拭泪。薛姨妈接过来了,一边拭泪一边说:“你看看你宝兄弟,何尝没有几分精致的淘气?你二姨母从前是怎么管你先珠大哥的,难道如今竟看不见不成?一则是老太太护着,二则她也是怕管得严了,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将来靠谁去?”
薛姨妈口中的“先珠大哥”,就是王夫人的长子贾珠,在王夫人的教导下,自幼发奋刻苦读书,十四岁就进了学,又娶了妻生了子,结果二十岁不到就死了。宝钗只道是贾珠自幼身子弱,见母亲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另有缘故,不觉好奇问道:“珠大哥不是得了病去的吗?这又和管得太严有什么关系?”
薛姨妈见左右无人,向宝钗说道:“原先你年纪小,这其中的缘故我不好告诉你。如今你懂事了,也晓得轻重了,我就悄悄讲与你听吧。你珠大哥是在姨娘床上没的,若不是因为这个,这府里怎么会逼着你大嫂子把屋里人全打发出去?”
宝钗是第一次听说这般秘闻,先是有些吃惊,继而疑惑道:“虽是如此,总是珠大哥身子太弱,命里无福。况且若是管得严些,只怕也不至于如此了。”
薛姨妈摇头道:“哪里还敢再管得严些?你珠大哥去时,身上的棒伤还未愈呢!也亏了你二姨母,竟下得了这种狠心!”
宝钗听薛姨妈这般说,心中已经明了大致脉络。估计是王夫人因了些小事,和政姨父商议着动了棍棒,打了贾珠。其后棒疮未愈,贾珠于房中事过于忘情,不慎毒发,热毒攻心,又加上体弱,遂一夕而亡。
只是这些事情,宝钗虽然大致明白,身为未婚的女儿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垂着头,听薛姨妈继续讲道:“因这些缘故,连你二姨父都被老太太恨上了,你二姨母从此吃斋念佛的。也就是那一年,赵姨娘生了你环兄弟,老太太又做主叫纳了周姨娘。”
宝钗默默无语,突然想起贾珠之妻李纨从此不施脂粉,古井无波,不觉感叹道:“这般说,珠大嫂子倒也是苦命人。”
薛姨妈不屑道:“自作自受罢了。她收拢不住爷们的心,倒赶着和侍妾们磨豆腐。怨不得老太太不待见。”
宝钗来荣国府多日,平日冷眼旁观,只知道贾琏之妻凤姐颇得贾母宠爱,权势熏天,贾珠之妻李纨沉默寡言,深居简出,心如死灰槁木,极少过问贾府事务,只当是贾母不喜她的性情,却想不到还有这一层缘故。故而不觉红了脸,犹豫道:“磨豆腐又是何意,我竟不知。”
薛姨妈赶紧说:“不知道的好。你那珠大嫂听说也是诗礼之家出身,还未出阁就跟年轻姑娘结成什么金兰姐妹,出阁时候又闹得要死要活的。偏李家把事情瞒得密不透风,你二姨母家先前竟也不知。否则,岂能容她进门?你是个好孩子,万万不可学她。”
宝钗连忙应了,又东拉西扯说了一阵闲话,竭力宽薛姨妈的心,眼见她慢慢的精神不济了,这才离了房。刚打开帘子走出门,就见茜雪急急忙忙迎了上来,向宝钗道:“大爷又送了些账本往家里来呢,姑娘只怕又不得早睡了!”
宝钗听闻,忙回自己房中看帐。莺儿在旁边服侍着,忍不住抱怨说:“大爷也越发当甩手掌柜了,这么多帐一股脑地送了过来。家中的事情也只推给那几个老管家。他自己倒一味风流快活!”
宝钗看了莺儿一眼,笑道:“你这丫头,牙还没长齐,就晓得什么叫做风流了?”
莺儿这才发觉说漏了嘴,脸红红的,辩道:“反正我就是看不惯!他一个大老爷们,本该执掌门户,为夫人、姑娘分忧的,却一味胡闹,闹出这等事来,气病了太太。外头那些人都在指指点点呢,这些天我都不好意思出去。”
宝钗道:“哪里有你说的那般。不过几个不得志的小人胡乱造谣罢了。你看东边宁国府里,不也是谣言满天飞?明白事理的人,又有谁真个信了他们的话去?”
莺儿压低了声音,向宝钗道:“我不信姑娘不晓得这其中的利害。人的名,树的影儿。东边宁国府里的事情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总不至于是凭空捏造。咱们家的事情,也只好看瞒不瞒得过外面的人。”
宝钗听了只好不说话。其实薛蟠结交契弟的事情,既然是你情我愿,也算不上什么大错,横竖其时纨绔子弟,也多半是这么来的,端看各人有没有本事了。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家中聚众而欢,白日宣淫,活生生气病了自家母亲,这风声传出去,就太不好听了。
莺儿见宝钗默不作声,又道:“大爷是个爷们儿,就算这般胡闹,外人也只在背地里笑话他,只怕还不碍事。我只怕连累了姑娘。须知姑娘家的名声是最要紧的,哪户人家盼着和大爷这样的做亲戚?姑娘你这样浑金璞玉一般的人,莫不要被他拖累了!”
宝钗闻言,顿作疾言厉色状,斥道:“这也是你一个做丫鬟的该说的话?竟然编排起主子来!”
莺儿见宝钗发怒,连忙跪下,嘴上却毫不示弱:“我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打算。姑娘这般品格才学,若是男子,必定在外面做出好大一番事业,光宗耀祖自不必说。偏姑娘是女儿之身,免不得在家时候靠父母兄弟,嫁到婆家后靠夫君儿子。若夫君儿子不好时,还要回头寻父母兄弟撑腰。如今大爷既是这副模样,姑娘将来却如何是好?先前太太和这府上的姨太太合计,说要把宝二爷给姑娘做配,姑娘听了还不情愿。这下却更叫我担忧了!”说到后来,竟然哭出声来。
宝钗见到莺儿这副模样,心中早软了,叹了口气,拉她起来,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这番话断然不可向外面说。不然被人听到了,必定说我不会管教下人。母亲知道了也不会高兴。”
莺儿擦干了眼泪,慢慢听着,宝钗停了停,又开口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方才我也劝着母亲要多管束哥哥才好。只是你既然知道女儿家在家靠父母兄弟,出嫁后靠夫君儿子,难道没听说过三从四德?正所谓夫死从子,如今父亲过世了,哥哥当家,便是母亲,也不好管太多的。”
莺儿咬唇道:“难道明知道要坏事,竟纵着容着?”
宝钗又叹了口气:“如今我也不好多说话。哥哥既然是这般模样,少不得我从旁提点,时时讽谏了。但愿他不会再出什么乱子。此外,倒还要想办法,把二姨母那边送过来的人都梳理一遍才好。似这次家里出事,这么快就加油添醋传了出去,定然是家里人口不密实,走漏了风声。眼下也只能这般治标不治本了。”
莺儿见宝钗神色凝重,也不敢说什么,听茜雪说送账本的人还在外面,便依了宝钗的命令出去吧前面看过的账簿交还,向那老管家说道:“我们姑娘说长公主殿下和亲之事要紧,宁可别的事情先停一停,大伙儿倒辛苦一个月,把这事情给办好了,大爷自然会请大家吃酒,只怕另外还有赏钱。商行的账目很清楚,掌柜的辛苦了。当铺的账目太粗,姑娘说要一笔一笔记着才好,追查起来也容易,也免得犯了什么忌讳,若还是这么着,也就不必送来看了。金铺的账目是错的,姑娘说知道底下人辛苦,些许小差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把这种假账送过来是糊弄谁呢?还有,既是绸缎庄的掌柜携了银钱逃了,这剩下的账目总要遣人择日理清楚的,那告官的单子上总要写得明白。还有倒要问大爷一声,到底是告官好还是私了好,须得他斟酌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