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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笑着解释道:“我正是在太太屋里值夜的。太太想来是晌午睡多了,这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要寻姑娘说话,命我过来请。也不知道姑娘睡下了不曾?”
莺儿和茜雪都说:“没有呢。刚喝过了粥,只怕还要过会子才睡呢。”
莺儿抢着说道:“还不是为了你的事,如今姑娘揽下一堆事情来。你是不知道,那些子帐竟然都是些糊涂账,姑娘为此耗尽心神,每日里都要到深夜呢。”
香菱听了,面上甚是不安。莺儿见她这副神情,倒又有些后悔,话头一转说:“倒不知道,这么晚了,太太要和姑娘说什么?”香菱想了半天,只说不知,莺儿笑着点她的头:“难怪姑娘总说你生得虽好,人却有几丝呆气。我不过随口这么一问,你就真个寻思上了。太太和姑娘每日里母慈女孝,凡事有商有量的,什么事情说不得?你就算想破了头又哪里想得到?兴许只是睡不着觉,寻姑娘说话解闷儿的。咱们又在这里瞎操什么心?你还不快去?”
香菱闻言,顿觉有理,遂提了灯笼继续向宝钗屋里而去,大老远就瞅见她屋里头的光亮,在这昏暗的冬夜中格外显眼,让人暗暗生出温馨安定的感觉。尚未挑帘子,先放重了脚步,略提高了声音叫道:“姑娘可曾睡下了?”
屋子里就传来宝钗平和的声音:“没呢。听声音,可是香菱来了?”
香菱这才小心翼翼挑开帘子进了屋里,就见宝钗坐在烛影里,手里拿着针黹诸物,脸上满是温和的笑意,一双黑亮的眸子正深深望着她。香菱只觉得烛光铺在宝钗身上,给她浑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整个人显得格外端庄秀美,竟有些看呆了。待到察觉时候更是心慌不安,眼睛往四下打量,看到窗前书案之上堆积如山的账本,更是心生感激,细声细气地说道:“听莺儿姐姐说,姑娘这么晚还不得安歇,要看这么多的账本,这叫香菱心里如何过意得去?姑娘还是保重身子要紧。若不然,香菱就去求大爷,任凭给他做牛做马,也不能教姑娘这般劳累。”
宝钗听了,诧异道:“这是说哪里的话来!定是莺儿那个鬼丫头和你开玩笑,胡乱说话了,是不是?这些年咱们家的产业多半消耗了,如今哥哥进京来,正是要重振旗鼓。他事情多,忙不过来,我做妹妹的自然要帮他一把。这却又和你什么相干?”
香菱一张脸被噎的通红,吞吞吐吐正要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听得宝钗把语气放缓,慢慢说道:“你心里的好意我自然知道,只是这看账本之事,断然不是你一个人的缘故,你千万莫要往心里去。再者,我身子骨壮实,禁得住,晚上看些账本反倒睡得更沉一些。”
香菱滴泪道:“虽则姑娘根基好,不畏辛劳,也不能太过了。姑娘夜里看完账本,还要做送林姑娘的针线,断乎使不得。若是姑娘信得过香菱,何妨把这些针线活让香菱来做些?”
宝钗听了摇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生日的贺仪,在乎的就是一个心意,若不是自个儿多花些心思时间在上头,也就没意思了。你来的日子短,只怕还不知道,论针线,莺儿是个手巧的,前些日也说要代我做,我也说不用。且不说这个,按理你今夜当在母亲房里值夜,如今这个时候过来,想是母亲有事寻我?”
香菱应了声是,宝钗遂同她一道往薛姨妈房中去。只见薛姨妈发髻蓬松,正歪在床上坐着,身边另有一个大丫鬟名唤文杏的,正用旁边服侍着。宝钗见了忙问道:“母亲这么晚了,怎的还不安歇?”
薛姨妈叹了口气:“还不是你哥哥的事情!越想越觉得恼火,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宝钗忙用些言语宽解,岂料刚刚起了个头,薛姨妈就拦住说:“话虽是这么说,可你父亲去得早,你哥哥又是这个样子。教我哪里放心下来?”
宝钗还未及答话,就听到那个声音突然开口道:“既是放心不下,就该小时候好好管教几下,只怕也就好了。现如今成了这般模样,说又不让人说,偶尔劝谏一两句还赶着拦在头里,生怕做妹妹的说了什么重话,冲撞到哥哥。虽说是什么三从四德,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但你那呆霸王的哥哥,可能真个撑起门户来?世间以男子为尊,有多少特权,就该有多少义务,他既然不学无术,只知道在外面闯祸,给妹妹拖后腿,这叫人怎么尊重得起来?”
宝钗一向觉得那个声音阴阳怪气,说话偏激,如今见它这般说自家哥哥,就下意识想着反驳,岂料这次它的话却是话糙理不糙,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正在此时,薛姨妈已经又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一向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分得清轻重。我倒想了一个绝好的主意来,要和你商议商议,故连夜把你唤了来。”
文杏和香菱听了这话,知道她们母女有要紧事要商议,互相看了一眼,默默退下去了。薛姨妈这才跟宝钗提起她心里的想法:“你哥哥这般胡闹,原本是小孩子脾气,谁打小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不过因你父亲去得早,格外顽皮些。我起初气不过,如今想想看,倒也不算什么了。只是不该在家里玩。我想着,只怕等到他娶了亲就懂事了。——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一语未绝,那个声音先哈哈大笑道:“娶了亲就懂事了!娶了亲就懂事了!也只有那十分痴心的父母才这般想罢!只是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若娶一个温良恭让的,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若是娶一个厉害精明的,只怕你们母女二人都要被他赶出去呢!”
宝钗忙在心中向那个声音道:“休要胡说八道!我的哥哥我最知道,他平日里虽糊涂,倒还有几件好处,这头一桩,待我们母女最是真心。你不可诋毁了他!”
那声音辩道:“不是诋毁,你从前经过这么一遭的,只是不记得了而已。你好好想想夏金桂,好好想想你是怎么被他夫妇二人合力赶出去的,你母亲又是如何街头行乞的?你母亲爱子情深,一时糊涂了,你可不能糊涂!你现在对你母亲百依百顺,自以为承欢膝下,岂不知道反倒是害了她呢。”
宝钗见那声音说得如此郑重其事,难免将信将疑。薛姨妈自说了那番话后,就细心留神宝钗的反应,见她沉默不语,面上有愤愤之色,浑然不似平日里那般体察自己的心意,便有些不愉,把声音放重了些,道:“你怎的不说话了?平日里人皆赞你博古通今的,怎么到了用的时候,反倒没主意了?”
宝钗这才回过神来,忙面上带笑,向她母亲说:“母亲说的有理。若论哥哥的年纪,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只是如今咱们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倒要好好打听打听,寻那知书达理、孝顺公婆的女孩家才好。这事情自然要请二姨母多多费心,从旁参详。母亲前些日子和二姨母一道出门,可曾见了什么出色的女孩?”
薛姨妈见她说的句句在理,容色稍霁,向她道:“倒也没见什么出色的。你哥哥那性子,必是要寻个十分标致的,只怕才镇得住他,急切之间却又去哪里寻去?何况还要讲究门当户对,这里头的讲究多了。”又仔细想了一回,道:“上次遇到了一个姓傅的小姐,模样倒是生得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点,已经二十岁了,是老姑娘了。”
宝钗也影影绰绰听说这傅家小姐,知道她是通判傅试的妹妹,名唤秋芳,最是才貌双全。想来是傅试有意和显贵之家结亲,故纵着家奴故意将闺阁文字外传。那外间人见千金小姐竟有这般才华,岂有不吹捧的道理?更兼家奴言说傅小姐十分美貌,这名声就更响亮起来。有那无知愚妇便羡慕傅家小姐芳名远播,宝钗却为她暗道惋惜,担心她将来会被人诟病说失了传统淑女的德行。
如今听闻薛姨妈提起傅秋芳,宝钗忍不住道:“我也听说过那傅家小姐,闻道模样好,性格也是不俗。虽是年纪大了点,却也正好管束哥哥。”
薛姨妈摇头道:“这如何使得?除了年纪大些,我还嫌她过于傲气,仗着脸生的好些,又识文断字的,就整日忙着讨论什么诗词,这怎么了得?”
宝钗一愣,猜想必然是薛姨妈见到傅秋芳时,傅秋芳正在和些年轻小姐交际,讨论些诗词。薛姨妈自己没怎么读过书,不认得多少字,故对着这些有学问的女眷,心中底气不足。她忙笑着说:“这不过是未出阁时候的消遣,想来她若嫁了人,就会整日里忙着人情往来了。这倒不打紧。只怕她哥哥难缠。母亲既然没相中,也倒罢了。”
薛姨妈拉了她的手道:“我夜里左思右想,你哥哥说亲是件大事,必要他自己情愿才好,算来算去,没有个几年工夫,竟是做不成的。现如今我的主意,竟是先给他纳个妾,放在屋里,也省得他像没笼子的马一样,四处乱跑。你看这主意如何?”
宝钗心中一凛,倒替未来的嫂子不安起来:未娶妻先纳一妾,虽是豪门公子常有的做派,但未来嫂子听闻,难免不喜,若因此争风,不晓得会闹出怎样的事来。只是眼见亲戚贾家的风俗亦是如此,只好说道:“纳妾倒也是个好主意。只是必要冷眼旁观,细细访了来,寻那模样、性情都极出色的才好。”
薛姨妈笑道:“这个不消你说,我早想到了。左思右想,竟是除了香菱,再没有别人更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