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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珍见秦氏躺在贵妃榻上,越发显得风姿楚楚,不觉心动,就走过去想拉拉扯扯,早被秦氏摔了衣袖。贾珍一愣神的工夫,秦氏已经扶榻而坐,面上淡淡说道:“老爷安好?老爷想是看错了人,奶奶并不在这里哩。”
贾珍气得跺脚,直唤秦氏乳名道:“可卿,你是知道我的,何苦再拿这话来怄我!你打小就在这府里长大,我平素待你如何,难道你竟不知?就说那姓尤的婆娘,也是蓉儿他娘去后,我父亲做主给娶的。我难道敢说什么?偏你赌气嫁了蓉儿,我又能如何?如今你身子刚好,正要以保养为主,不可气恼伤身。”
秦氏闻言,竟滴下泪来:“不消你多说。我只恨我自个儿命苦,生来就被父母丢弃,偏生又养在这府里,识得了你。如今家里外头的人都背地里指着脊梁骨骂我,我难道不知道?倒不如一病死过去算了,倒也一了百了了。”
贾珍见她如此,心中哪里舍得,百般安抚自不必说,秦氏方慢慢地消停下来。突然想起前事,冷笑着向贾珍说:“你那婆娘,还是变着法子作践人。在外头编排我的那些话也就算了。今日里非要说什么天气好,要出来散散心才好,好说歹说逼着陪她逛园子,竟不得一刻安宁的。只怕除非我死了,她才善罢甘休!我是虎落平阳,先前我家未败时,难道她也敢这样?那时她每天见了我都是笑嘻嘻的一团和气,把我供得像婆婆一般呢。我只当她是个明白人,想不到竟是个歹毒的。”
贾珍忙劝解道:“千岁爷只是遭了训斥,被勒令闭门思过而已,未必是失了圣心。何况老千岁的根基还在,今上怕是也不好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想了想又道:“尤氏那婆娘从来谨小慎微,若说心中不痛快你,想来是有的。但故意作践你,借她个胆子谅也不敢的。家里人口多了,难免有些坏心肠的下人喜欢搬弄是非,和她是不相干的。你别多心。毕竟她持家什么的倒还勉强,况且又是父亲定下的,没出什么大错是万万休不得的。”
秦氏闻言,冷笑了几声,却也知道尤氏毕竟占了正统,休是休不得的,只得自认倒霉。贾珍又从旁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安慰,她才慢慢地平复下来。贾珍见她好些了,又道:“我心中自是记挂着你。外头正招待客人呢,我听了佩凤的话还不是急急忙忙赶来,生怕你吃亏?”
秦氏听了就叹道:“想不到佩凤鸣鸾两个丫头倒是机警。我这身子是断然不能好的了,眼下不过挨日子而已。等我死了,你倒把她们两个收了房,我要看看,你那婆娘还有甚么话说!”
贾珍情知她是说气话,只得极力抚慰。因一些瓜葛,当日由贾敬做主,秦氏自小便寄养在宁国府里,贾珍那时就如同大哥哥一般,是常哄她的,自是知道她的性子,轻车熟路。那秦氏才好了些,突然又想起一事,向贾珍冷笑道:“姓尤的婆娘倒也罢了,还有更可笑的呢。那西府里的凤姐,整日里叫你大哥哥的,我只说她也是打小时候就见面的交情,凡事也不避她,想不到她面上一味说好好好,背地里却和姓尤的串通一气,编排我的坏话。不然,今个儿那薛大姑娘,平素也是个明白人,怎么会特特地穿了这等衣裳过府来?笑话都传到亲戚家里头了!”
贾珍素知秦氏秉性,只觉她思虑过甚,凡事疑神疑鬼,笑着开解道:“那凤姑娘倒不像这样多事的人。恐怕是你想多了。姑且不论这个,我先问你,那薛大姑娘平日里和咱们府里并无来往,今个儿来寻你,究竟是为的什么事?”
秦氏见他极力为尤氏、凤姐诸人开脱,心中虽有不甘,也只得暂且放到一旁,因贾珍问起宝钗的事,少不得解释道:“前几日书塾里那个老塾师,唤作什么的,不是死了孙子吗?薛大姑娘的哥哥跟钟儿都是他同窗,少不得去铁槛寺送最后一程的。岂料为些子小事,她哥哥竟把钟儿给打了。西府里老太太、太太唯恐我不自在,面上过不去,催着她过府来替她哥哥赔罪。”
贾珍听了诧异道:“竟有这事?那日我原也去了的,因家里有事,回的早,未留意钟儿,想来他既和宝玉在一起,断乎是出不得差错的。想不到那薛呆子竟这般不给我面子?”
秦氏不由得扑哧一笑道:“你少装蒜?我岂不知你和那薛大爷平素最是要好,背地里一起吃喝嫖赌,干了多少勾当。必是你碍着薛大爷的情面,不好为钟儿出头而已。这会子又装不知道。你放心,我怎会因这事怪你。说到底,原是钟儿有错在先,我早和秦家说过钟儿这样子不行了,偏老头子不会养孩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贾珍见被戳穿,也赔着笑说道:“薛呆子已经知道错了。只怕过几日还要请上一桌,专程给钟儿赔罪呢。依我说,不如大事化小,就这么算了。”
秦氏奇道:“难道你竟以为是我不肯罢休?是西府里老太太、太太心细呢,我能有什么办法。只怕若她们知道我家的事,也就撂开手如瓦砾泥土一般了。说起来那薛大姑娘也是个可怜人,我冷眼旁观,那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人虽迂腐了些,但既是女儿家,也就不怕了。”
贾珍笑着说道:“咱们且不议论外人。我忽而想到一事,那薛家是巨富之家,薛呆子又是那般一个人,岂不可惜了?待过几日他摆酒赔罪时,我就拉了冯紫英来游说,银钱虽是俗物,只怕千岁爷正用得着。”
秦氏摇头道:“这事是大老爷们的事,你又问我做什么?你们男人整天里只想着什么从龙之功的,要我说,竟是一家子关起门来过日子,远离这些外事的为好。我这一辈子,就是被这些事情给连累了。”
贾珍听了,哈哈一笑,不以为然道:“怎地你竟和父亲一个腔调。他是年纪大了,把从前的雄心壮志都消磨没了,你怎的也这般说?”
秦氏幽幽一叹道:“我是命中遇到你这个冤孽,哪里还能顾得上别的?”
贾珍闻言,对秦氏更是又怜又爱,自不必说。
且说薛宝钗辞别秦可卿,一路急匆匆沿原路出了会芳园,又寻至尤氏处,却听丫鬟婆子们说尤氏突然旧疾犯了,不免心中有些疑惑,却也不多理论,进房去说了几句话,看尤氏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也不敢多说什么,急急告辞出了宁国府。原先引她从花园角门入府的那个婆子却不见了踪影,尤氏倒派了另一个婆子送宝钗出府。
宝钗只觉得这半天里竟如同做梦一般,看到听到了许多先前料想不到之事,心中虽有许多猜疑,但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也不去多论,一径往梨香院里赶。
她因全力接手了自己嫁妆中的一些生意,这几日进进出出,倒比先前更多些,故更是轻车熟路。岂料车子刚刚在通街的黑漆大门前停下,那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紧接着,许多人拥着薛姨妈迎了出来。
薛姨妈不待别人动手,亲自替宝钗打开车子帘子,见了宝钗就儿啊肉啊的痛哭,直说叫宝钗受委屈了。
宝钗吓了一大跳,哪里见识过这个,况且薛姨妈这般架势,也是她身为女儿承受不起的,忙下得车来,一把搀住薛姨妈,也声音呜咽着说:“母亲何以如此?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薛姨妈紧紧握住宝钗的手,只管老泪纵横并不说话,底下头文杏同喜同贵等丫鬟并婆子媳妇儿都笑着说:“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事?还不是记挂着姑娘?自姑娘出门后,太太一直心神不定,一直站在门口等呢。”
宝钗闻言,将信将疑,只觉得受宠若惊,忙劝薛姨妈道:“母亲何苦如此?女儿才去了多会子辰光?”原先心中还有几分埋怨薛姨妈误信凤姐之言,致使自己差点中计的,如今听说薛姨妈这般,竟是连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去了,暗道:若论心计,母亲那样一个老实人,怎好跟凤姐相提并论?必是不出三言两语,就被她哄骗了去。况且凤姐是出了名的伶俐会来事,又是母亲的亲侄女,母亲焉有不信她的?只可恨那凤姐藏奸,哄骗老实人,以后倒是要劝母亲远着她些才好。
薛姨妈呜咽着说:”都是你哥哥不好,反逼得你一个大闺女受这等委屈。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心里岂能好受?你早晨坐车子走了之后,我就在心里犯嘀咕,后悔得紧。若是果真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将来闭眼之时,又怎好同你父亲交代?你只知道我在门前等了这些时候,还不知道我心里头的打算呢。我正在和你哥哥说,若是你到晌午还不回来,或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我就拼着这张脸不要,自己往宁国府讨人,跟那姓秦的理论理论去!你问问你哥哥,我是不是这般同他说的?”
宝钗抬眼看时,果见薛蟠讪讪地也从大门后头走出来了。宝钗心中更加感动,忙扶着薛姨妈道:“大白天的,一家子人站在大街上,成什么话,怕被人看到了笑话。母亲还请进屋去,待女儿细细跟母亲禀报。”
其实梨香院虽是通街,却也不是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市,原本是一条极僻静的小巷,界断荣宁二府不通,亦系私地,一两里地里只见望得见荣宁二府高高的围墙,哪里有什么过往行人看见?只是一家子人却也不好总站在此地,否则成什么体统?
宝钗既如此说,薛姨妈却也会意,就势下了台阶,就由宝钗扶着手,一家子人进了黑漆大门里,绕过屏风。
宝钗抬头,一眼望见迎面的厅堂里摆着满满的一桌子菜,还不停有人不停地捧了菜往外头摆,不由得奇道:“这又是要宴请什么人?”
薛姨妈闻言,看了薛蟠一眼,薛蟠方上前来,给宝钗作了一个揖道:“好妹妹,都是做哥哥的不好,害你受委屈了!”宝钗不由得又惊又喜,忙不迭推辞,不敢受他这礼。
又听薛姨妈在一边笑言道:“常听人说京城知味居的菜烧得好,毕竟没尝过。如今特地从外面叫了知味居的菜来,满满摆了一桌子说要跟你赔罪,也叫我连带着尝尝鲜。”
宝钗听了,更是不好意思起来,道:“我哪里受得起这个。连母亲也取笑起我来。”
薛姨妈正色道:“哪里是取笑。我常跟人说,我这个女儿,比儿子还要强许多呢。”
一家人一团和气,说说笑笑入了席。席间薛姨妈不停地为宝钗布菜,倒叫宝钗不好意思起来。不多时饭毕,薛蟠是个坐不住的,先借口有事出去了。宝钗亲自奉茶于薛姨妈,娘们儿两个亲亲热热,说些家常话。
薛姨妈道:“香菱这件事,毕竟是你鲁莽了些,你好好想想,若是真个传出去,难道你名声好听?也怨不得我气了这么多天。不过既是你这般坚决,想来定然也有你的一番道理。做娘的岂有为个丫鬟不理女儿的?况且为了你哥哥的事,你又出了大力,也算抵过了。”宝钗听薛姨妈这般说,知道这件事算是揭过了,心中喜不自胜。
薛姨妈就又接着说道:“如今我唯一担忧的是,先前允诺了秦小相公,过几日摆酒与他赔礼的,只怕你哥哥心中有气,到时候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闹出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