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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薛蟠走了冯大爷的路子,不再求宝钗帮衬生意,宝钗手头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绸缎庄要料理,倒比从前要省心省力许多。陈义家的小三子经了她几个月的指点,已经颇为上道,把生意打点的有模有样。宝钗只消在大处指点一二即可,甚是便宜。
这日正是端午节前后,宝钗吩咐老家人在前院请铺子里的伙计喝酒吃肉,又听陈义家的代儿子回些琐事,不过是丝绸价格上涨、店中存货眼看脱销等事。宝钗听了就问道:“咱们家绸缎庄里的货,向来是由商行从江南调度的,如今仍向他们进货就是了。只是有一样,叫他们依然按平价开了单子去,虽都是咱们家的本钱,却也分个明白。”
陈义家的原本只是在二门外干粗活的妇人,如今在宝钗手下做了几个月,却渐渐历练出来了,说话间倒比从前干练了许多,笑着回道:“姑娘说的自是正途。亲兄弟,明算账。起先咱们铺子里也是这般做的,每月月底跟商行结账,从来都没有延误过的。只是从上个月咱们家商行都由什么冯大爷引荐的人接管了,再进货就不容易了。”
宝钗早知道薛蟠把名下的产业尽托付给冯紫英相熟的人照管,只一味胡吃海喝,等着伸手收利钱,她心中早就埋怨薛蟠糊涂,失了皇商的本色,如今又听说这么一出,禁不住蹙眉问道:“可曾跟大爷说过?虽是请了外人打理,却依旧是咱们家的铺子,岂有不卖给咱们货的道理?想来是新执事初来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是有意立威。倒是让大爷去招呼一声,也就是了。又不曾少了他货钱的。”
陈义家的忙说道:“大爷只是坐着收利钱呢,哪里管这事儿。况且小三子说,自新执事接手了商行,倒是把商行的货价都调高了两三成,紧俏货更是价高者得呢。若是打着咱们家的名义,好言好语求他们仍旧按照平价算账,想来他们也是肯的,只是违了姑娘平时的教导,也恐被他们小看了去。倒不如从别家行里进货,价格反倒便宜些。”
宝钗也听说过,自冯紫英的人接手商行以后,所需各类货物的量极大,常常是几船几船的棉花布匹粮食运来,顷刻就被大主顾买走,也不知道他们是从何处觅来这许多订单。商行打开门来做生意,凡事先紧着大主顾,原也是正理,自己这家绸缎庄本小利薄,能吃下的货物毕竟有限,何况当时设绸缎庄这处生意原本是为了商行出脱货物方便,如今商行的货物既然不愁销路,供不应求,断然没有反过来要商行紧着绸缎庄的道理。她斟酌至此,就说道:“如此也就罢了。只是别家商行竟有货匀给咱们家?”
陈义家的笑着回道:“怎么没有,价格反倒比咱们家的商行低些呢。况且小三子还说,等到赚的钱多了,就回明姑娘,多添些人手,派人专门在乡间收丝,再开几个作坊,这样得利就更丰厚了。”
宝钗着手打理这间绸缎庄,原为刘掌柜携子卷款潜逃后,铺子里人事混乱,如今趁机重整旗鼓而已,也没想着要凭这间小小的铺面赚多少钱,见陈家小三子雄心勃勃挽开了袖子要大干,面上嘉许,实则心中并没有把这几千两银子本钱的铺子当做一回事。倒是薛家的商行如此大规模进货出货,事态可疑,倒让她忧虑了好一阵子。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头绪,只得招呼莺儿、茜雪过来,主仆三人一起在房中做些针线。
冷不丁一个突兀的声音在宝钗耳边响起:“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宝钗猝不及防,一惊之下,手中的丝线差点走歪。她缓缓将手中的绷子放下,方向那个声音说道:“问你正事的时候,你死活不出声,如今又跳出来做什么?”
那声音颇为气急败坏道:“你现在倒是越来越硬气了!我想出声就出声,不想出声就不出声,你能奈我何?”
宝钗笑笑道:“你来无影去无踪的,就连你我说话别人也看不出来,只当我癔症了呢,我自然奈何不了你。只是觉得奇怪,前几日那么问你,你都不肯出声。如今主动跳出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那声音愣了愣,抱怨道:“你说话不算话!说好了要常去探望香菱的,怎么这许多日子提都不提?先前我还道是风声紧,怕官府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如今连你母亲也撂开手不管了,怎的还不去看她?”
宝钗听它如此指责,并不生气,只是含笑点头说:“原来你说的是这个。你莫要急,我早和莺儿吩咐过,说要这几天去看香菱呢。”
那声音又是一愣,惊问道:“怎地我不知道?”
宝钗不动声色,笑着说道:“正是呢,怎地你不知道?这事莺儿、茜雪都是知道的,早暗暗筹备了好几日了,怎地你不知道?难道你——那时睡着了?”
那声音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才支支吾吾说道:“正是呢。许是我当日一不留神,睡过去了。你倒说说看,究竟是几时去看她?”
宝钗闻言,知道要说些长篇大论了,却先不回答,只是向莺儿茜雪两个笑着说道:“忙了这么大半天,头倒有些痛,倒想一个人静一静。”须知她和那声音交流时,在外人看来就如同发呆一般。这发呆的时间长了,难免惹人猜疑,所以还是借故一个人在房中,才好行事。
莺儿茜雪闻言,都退下去了。宝钗方慢慢说道:“你莫急,也就这一两日了。说起来,那么久不见她,着实想念,还不知道她受了多少罪呢。”
那声音起初还道:“正是,许久不见她了,莫说是你,就是我都有些想她呢。”待到宝钗提到香菱受罪,陡然间声音高了八度:“受罪?怎会这样?你不是说诸事安排得妥当吗?不是把她托给刘姥姥了吗?那刘姥姥是极讲义气的人,既然应承了你,是再不会出错的。难道你竟趁着我不在,将香菱送到了别处?”
宝钗慢条斯理说道:“你且莫要着急。香菱仍由刘姥姥照管。这点我并没有诳你。只是你仔细想想,香菱小时候,虽然也受过几年苦日子,但养在我家的这两年,一直跟着我,吃穿用度,可有少过她的?她平日涂的脂粉,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哪一件不是上好的?不是我夸口,就是外头平常人家的小姐,穿的用的还不及她呢。古人常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这一两年既然是这么过来的,一时把这些都给抛开,哪里受得了?日里夜里还不知道该怎么哭呢?再者你也知道她模样生得好,乡间人都是敞开了门,时常走动的,论门户严谨远远不及我家,若是有什么心怀不轨的,一时窥见,见她生得貌美,动了什么不良的心思,又该如何是好?”
那声音顺着宝钗的话头细想,只觉得大有道理,不由得惊怒交加,恨声道:“既然如此,你还由着她到乡下去住?你就不怕她住不习惯,你就不怕她受人欺负?你……你安的是什么心?”
宝钗由着那声音不分青红皂白吵骂,也不生气,只是淡淡说道:“锥子没有两头快的。凡事总要有一个取舍。我们家里头吃的用的,自然比外间人家要好上许多。香菱在此处,自然吃得饱,穿得暖,别人见她是我的丫头,也不会刻意刁难她,若有不开眼的人要调戏她,那寻常人早被打了出去。便是她服侍人服侍的不如莺儿妥帖,又只爱读书写字,并不爱做活,我也纵着由着她,亲自教她习字,那些脏活累活只叫小丫头做去。只是她在我家,到底是为奴为婢的身份,母亲有意抬举,一意想叫我那不成器的哥哥纳了她,你又舍不得。如今住到乡下,吃的不过是粗茶淡饭,穿的不过粗布麻衣,凡事免不了要亲力亲为,抛头露面的,劈柴烧火,担水淘米,她从前爱读书写字的,如今也只有围着茶米油盐酱醋茶了。这些还都是小事,若被那无赖闲汉缠上,被欺负了也只有认了。只一样好,不用和我哥哥有瓜葛。你当日整日聒噪,一力撺掇着要我放了香菱,如今我受尽母亲褒贬,好歹合了你的意,你到底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那声音恨声道:“既然你早看出这些利弊,为什么不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反倒害香菱受苦!可见是有私心!”
宝钗悠然道:“这可是奇了,我又不是神仙圣人,算得出前因后果,能面面俱到、事事妥帖的。你也看到了,为了香菱的事情,母亲差点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呢,我若是事先想到这一层,恐怕也就撂开手由着哥哥纳香菱了呢。”
那声音气急:“你——好狠的心!香菱那孩子这般命苦,自幼离了爹娘,又被人卖到你家,你自该待她好些。”
宝钗道:“这话更是奇了,香菱固然从小坎坷,但一来怪那拐子丧尽天良,诱拐幼女,二来该怪她家里看顾不周,所托非人。我哥哥买她时固然莽撞霸道些,却也是按了规矩付了身价银子的,她来我家后我待她也甚是客气,任凭你去金銮殿上评理,于情于法我家都是没什么可指摘的。如今你嫌我哥哥不成器,觉得让香菱做妾是辱没了她,我私下做主放她走,并不要回身价银子,又送她银两傍身,已是早尽过了情分。难道还要保她一辈子荣华富贵、安稳顺心,才算不狠心吗?”
那声音愣了一愣,还想讪讪争辩些什么,却见宝钗忽然将颈间那金锁摘了下来,放在炕桌上,笑着向那金锁说道:“阁下形迹已露。如今香菱都离了我家了,还寄在这金锁里做什么?我家并无你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