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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上方的警示灯一直亮着,聂扬帆坐在廊道上弓着背,深深地把脸埋在手心里。从逮捕劫匪到现在已过去整整六个小时,外面的天色早已漆黑,阴冷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张达文走到聂扬帆跟前,严厉道:“把头抬起来。”
聂扬帆绞着两道英挺的眉,略带疲惫地仰起脸,“张队。”
张达文冷笑一声,把自己头上的盖帽掀下来一把扣在聂扬帆的脑门上,“还知道叫人,证明还没傻。可怎么就做了这等傻事?”
聂扬帆懊恼地揉着额头,自他二十岁入这行以来,从未发生过像今天这般糟糕的情况,严重失职,“对不起,张队,整件事我一个人扛,跟组里其他人没关系。”
“当然你一个人扛,是你开的枪,打伤了人质,亏我之前还向省局的领导推荐你,说你可是我们局子里一等一的神枪手。”张达文爱才心切,一直很关照聂扬帆,即便这小子今年才二十六,但他已多次担任数个任务的小组长,并出色完成任务。
可这一回,是怎么了呢?
“张队,局里打算怎么……处分我?”聂扬帆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
张达文叹了口气:“这要看人质什么态度了,他要起诉你完全没问题,你就等着掏钱吧。不过他要是就这么重伤不治了,那你肩上的警徽可就保不住了。局里是这样想的,在人质开出的条件下,先让你停职观察,等这场风头过了以后再决定复你职。”
聂扬帆猛地站起来,摘下警帽,激动地问:“这么说来,一切看人质的想法了?”
张达文点点头,“基本上是这个意思。”
“张队,”聂扬帆扬起眉,坚定地说,“我会对人质负责的。”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别扭,可惜张达文来不及细想,因为手术室上头的灯突然熄灭了。摘下口罩的主刀医生推门而出,问道:“谁是家属?”
“我是!”
聂扬帆大步流星跨上前,“他怎么样了?”
医生看着他一身警服,有些诧异,“子弹取出了,还好被射中的位置偏,没伤到什么器官组织,身上的刀伤也缝合了,就是病人失血过多,可能会昏迷一段时间。好好照顾他吧。”
说完身后有走出一位护士,她端着手术盘问道:“子弹在这里,哪位警官要回收它?”医院和警察局都有合作规定,该是谁的东西,必须完好地收回去。
聂扬帆捏起盘中那颗血淋淋的子弹,痛心疾首地攥在手心里,他的脑海掠过那个少年淡然的脸庞,一股悔恨之情充溢他的心间。
宁奕的麻药还未褪去,他正深沉地昏睡着,一张天罗地网在他的梦境深处铺展开来,他发现自己犹如一只脆弱的蝴蝶,被粘在蛛网中央动弹不得。想喊救命却发现嗓子无法发声,他焦急地环顾四周,发现蛛丝下方悬挂着一个人,白色的蛛丝死死地缠绕在那人的脖间,只见那人双眼上翻,露出大片焦黄的眼白,舌头外吐,青紫发黑,同时四肢羊癫疯似的不停抽搐,可怖之极。
“爸……爸爸……”
宁奕感觉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人无情地掐住,只能挤出细微的蚊蚋声。
“喂,你醒了?喂?”
宁奕勉强地把眼睛撑开一条缝,刺眼的白光涌入他的眼里,生理性的眼水一下子流淌下来。
“你哭了?”
那人诧异道,随即慌张地扯了几张纸巾笨拙地擦拭他的眼泪。
宁奕张张嘴,喑哑地“啊”了一个长长的拖音,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被强有力的臂弯托起,冰冷的杯沿贴住他干燥起皮的嘴唇,极冷的凉白开顺着他的喉道滑入,一下子刺激了他的食道和胃囊。
“咳咳……”
“靠,居然忘了这水是冷的。”耳边响起万分恼怒的自责声。
宁奕这下总算清醒了,多谢那杯凉白开,提神佳品。
聂扬帆胡子拉碴地坐回床边的板凳上,守了那么多天,总算醒了,再不醒他就要到城郊的庙里烧高香了。哦,不行,他可是人民警察,唯物主义论的拥趸。
“饿吗,我给你削个苹果?”
宁奕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认出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个朝他开了一枪的警察,看来自己没死成,还拖累了这位人民的好公仆,哦不对,他死了更加拖累这位公仆先生。
聂扬帆至今光棍一条,独来独往,不会照顾自己,更加不会照顾他人,张达文告诉他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人质,让其过得舒心,睡得放心,才是重中之重。
拿枪的手削不好苹果皮,奇耻大辱。
聂扬帆每天买一袋苹果恭候宁奕的苏醒,然后打算扬起笑脸尽心尽力地为其削苹果。哪知第一天初试啼音,惨败而归。满握一个手掌的苹果最后变成了鸡蛋大小,果肉统统滚进垃圾桶。
当警察的人有一个优良品格,就是坚持不懈,耐心十足。于是削苹果技能训练大会每天上演,聂扬帆有时候站起来到门外散步,觉得打的嗝全是新疆阿克苏味。
“麻烦张嘴,尝一下这个苹果吧。”皮薄肉多的大苹果哟。聂扬帆骄傲万分,同时也是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
宁奕知道他想将功补过,其实这件事跟他没多大关系,恰好站着中枪罢了。宁奕就是想死,不小心拉上一个垫背的。
见人质少年抿唇死守玉门关,聂扬帆颇为尴尬,老举着不是办法,于是他只好悻悻地缩回来,强笑道:“不喜欢吃苹果?想吃什么,我去买。”
这回更过分,宁奕默默地把眼睛闭上,根本不理会警察同志的殷勤。
聂扬帆以为他在生自己的气,于是认命地丧气道:“对不起,其实我应该在你醒来的第一刻就道歉。我无心开枪打伤你,但是事情已经做了,我也不会逃避。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当然,你要提出金钱赔偿,我也不介意。只不过……我可能没那么多钱。”
说到最后聂扬帆窘迫万分,搔了搔脑后勺,突然硬气道:“这样吧,你先养伤,养好了想怎么样都可以。不过到现在为止,我们都没查到你的任何信息,你身上没有带身份证及其相关证件。”
宁奕睁开眼淡泊地瞥他一眼,似乎也不打算解释自己的身份,一个将死之人,还需要什么身份证明。最好死后如无名烈士,终归尘土。
聂扬帆等了一会儿,确信病床上的人不愿意与他交流哪怕一句,于是放下水果刀,说道:“挺晚了,我给你出去买点粥吧,你几天没有进食,肯定没有力气。”
宁奕看着他高大宽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想了想,便支撑着坐了起来,他一把拔去手背上的针头,不理会血珠淌落指尖,掀开被子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
趁现在。
他裹着小号、但穿他身上仍显宽大的病号服瑟瑟发抖地挪出病房,走廊上只有几个坐在塑料椅上休息聊天的老人。他们用年迈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个面如白纸、身形羸弱的少年,见他目空一切、神情淡漠地穿过长廊,往楼梯通道走去。
所以当聂扬帆买了一碗粥回来,看见悬置在半空的针头还滴着被药水冲淡的血珠时,整个人都傻了。
他放下粥冲出病房,看见一旁的老人,急匆匆地问:“请问刚刚有没有一个男孩儿从这间病房出来?”
老人家们面面相觑,踌躇着道:“是不是往那楼梯走的娃子……?”
聂扬帆闻言,迈开长腿奔了过去,他推开安全出口的大门,幽黑的楼道展露眼前。这里是三楼,往上还有两层,往下也是两层。
按一般人的逻辑思维定律,一定是选择往下去,因为下楼才能离开医院。但是——
聂扬帆的脑子里突然闪电般穿过几个少年在万国大厦楼顶的片段,他从容无惧,他眼中静如死水,被割开的三道伤口他似乎毫不关心,还有……最后开枪时他有意无意晃动的身形。
聂扬帆面色一凛,跨步奔上楼顶,他推开半掩的门扉走上天台,就看见那个不惧生死的少年张开双臂站在栏杆上,他宽大的病服被风吹开,好像一对白色的翅膀,裸.露的腰身上隐约可见绷带。
聂扬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奔上前,一把扣住少年的腰肢把他硬生生拽了下来,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宁奕被摔得头昏眼花,他快速扫了一眼聂扬帆,利落地爬起来往楼边扑去,试图再一次轻生。
聂扬帆不知他为何有如此大的决心想寻死,但无论他多想,就是不能死在他眼前。这关乎他的事业前程啊拜托。
“你休想从这里跳下去!”聂扬帆怒吼一声,扑过去抱住宁奕。
宁奕被他一绊,狼狈地摔在地上,肩上、胳膊上、大腿上的伤口剧烈疼痛,真疼啊,还是一死百了的好。
“放开我!”
“呵!”聂扬帆压着这头倔驴,扯着嘴角笑道,“你终于肯说话了。”
宁奕又冷又疼,脑袋被怒火填满,他切齿道:“你没资格禁锢我!我想死,你管不着!”
聂扬帆见他眼角带着水色,以为自己压疼他了,赶紧翻起身,但是身手利落地扣住少年的手腕,“你这么年轻,有什么事不能解决非要去死?人家抢劫大厦都没想过去死,你犯得着吗?”
宁奕绝望地闭起眼,他知道有这个男人在,自己暂时是死不成了。可是脑海里那个“死吧死吧”的念头犹如落入油锅的水滴不停地在翻腾,在叫嚣,唆使他去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聂扬帆见他不再抵抗,便松开了对他的钳制,把他一把抱了起来,宁奕惊异地倒吸了口气,叫道:“放我下来!”
“跟我回病房,作为一名警察,我不会允许任何一条生命在我面前轻易消失。”
宁奕怔怔地凝视他许久,露出苦涩的微笑:“警察先生,你在演电视剧吗?”
聂扬帆轻轻松松抱他下楼,这把骨头简直一捏就碎,“你就当我在演戏吧,只要能拯救迷途少年的生命。”
呵呵。宁奕觉得这位警官先生真是太逗了。他是迷途少年?
不,他很清醒。
他就是想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