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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晓心头千回百转,她微微仰头,将眼中的泪水生生逼回,又忍了片刻,才向春华苦笑说道:“好,多谢这位小哥……只是,我这人在识途方面颇为愚钝,不知能否劳烦小哥在头前带路?”
春华迟疑了一下,轻轻点头:“也好,刚好今晚的营生也做得了,我这就要赶回去陪爹爹吃饭……”
春晓这才发觉他的手中还拿着一只小小竹篓,里面隐隐传来什么物事扑扑棱棱的声音。春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换去一脸严肃,咧嘴笑道:“姐姐你看,里面的泥鳅都是今晚抓到的,近几日来,就数今天抓得最多,待会儿回去煎了给爹爹下酒,他老人家见了定会高兴。”
听到“姐姐”二字,春晓的眼泪险些夺眶而出,她掩住口唇回转身去,半晌才勉强附和道:“是么……你,你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春华得了夸奖,不由又卸下了几分戒备,主动伸手拉住春晓,温和叮嘱:“前面有好大一片河泥,你好生跟着我走,免得滑倒,弄污了衣裳。”
春晓任由他拉着,心神恍惚地向前走去,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此处,此处便是你的家乡么?”
春华认真地点点头:“是,我爹爹说,打从我祖父那辈开始,便一直在此居住。说起我的名字,倒的确有些典故,我出生前几日,阴雨连绵,河水暴涨,爹爹担心雨水影响生计,为了祈福,便为我取名‘雨顺'了。”
春晓苦笑一下,接着说道:“'雨顺'二字宜雅宜俗,当真是个好名字……不知你爹爹以何为生?”
两人此时已然走到淤泥近旁,春华专心看路,过了一刻才简洁答道:“我爹爹身体不好,平素以拾荒为生。”
又走出一段,果然看到一座围着低矮竹篱的破旧木屋,窗纸处隐隐透出些许灯光。春华停下脚步,向春晓指点道:“那里便是我家了,姐姐,你从此处向南,不过半里便会找到村落,村口有户人家平日兼做酒肆及客栈的营生,门前有块不大的招牌,稍加留意便能看到……”
春晓欲言又止,轻轻点头,怔怔地望着弟弟进了院子,将竹篓放在门边,打来井水洗净双脚,推门笑道:“爹爹,我回来啦!”
过了片刻,方才那位拾荒老人和春华一同出来,春晓急忙闪身躲进近旁的树影。
他们“父子”有说有笑地进了院子一角的厨房,不久,里面传来阵阵烹炸食物的香气,春晓立在暗影之中,只觉心乱如麻。
思来想去,春晓决定先去春华所说的客栈投宿,天亮之后再作打算。
春晓一路向南而行,很快顺利找到了那户人家,此处原是一座二层小楼,主人又在院子里加盖了几间客房,一层用作客栈酒肆,二层留给自家。
望着门前那块写着“喜相逢”的小小招牌,春晓不禁摇头苦笑,相逢倒是真的,可惜不知喜从何来……
她随即微闭双目,一边尽力镇定,一边安慰自己,不管怎样,春华尚在人世,而且无病无伤,已经算得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至于弟弟何时能够恢复记忆,姐弟相认,携手返乡,也只能心怀希冀、安心等待罢了……
走进客栈,厅内只有一位体型胖大的中年女子支着下巴坐在柜后打盹,看上去似乎正是店里的老板娘。
听到响动,女子睁开惺忪睡眼,上下打量春晓片刻,打着哈欠招呼道:“姑娘是用饭还是住店?现下天色晚了,若要用饭,便只有馒头、素面而已……”
春晓随便拣张桌子坐下,疲惫答道:“我要住店,大姐,劳烦您帮我找间最便宜的客房罢。”
女子收了一串铜钱,将春晓安顿在院子角落一间小小的客房之内,打来清水、端上热茶,便又哈欠连天地径自去了。
春晓心中有一股急痛撑着,连日辛苦赶路,现下找到弟弟,虽然难过,却也总算放下心来,顿觉身心俱疲,倒头便睡,直至日上三竿方醒。
体力恢复,旋即觉出饥饿,春晓理好衣衫,又将头发重新梳过,起身来到厅堂之中。
店里依然只有老板娘一人,她正倚在桌旁有一搭无一搭地擦拭,有气无力、不时出神。
春晓轻声说道:“大姐,我要一碗素面,若有青菜,也请来上一份。”
老板娘转头看看,没好气地回道:“如今只有馒头了,店里现下只得你一个客人,姑娘且将就些吧。”
春晓懒得与她计较,便要了两只馒头、一碟咸菜,就着茶水吃喝起来。
吃到一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沉着脸进了门。他们上来就要酒要肉,老板娘登时有了精神,喊来丈夫,夫妻俩一通忙活,很快摆上了四菜一汤、一壶老酒。
见老板娘精神抖擞、一脸谄媚,与方才判若两人,春晓暗自苦笑,正打算结账走人,男子中的一个忽然将酒杯重重墩在桌上:“老板娘!你这猪肝已然馊了,还好意思端出来待客么?”
老板夫妇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老板娘愣了片刻,赶过去说道:“客官,这猪肝是我家相公今早才买来的,原本打算自己留着下酒,厨房里还留着半块呢。我方才切的时候特意看过,分明新鲜得很……”
男子听了面色一变:“照你的意思,是我们存心找茬儿了?罢了,我向来不跟女人计较,老板,你倒是过来尝尝,看我说的是也不是?”
老板的身型比妻子瘦小许多,听男子唤他,吓得一缩脖子,求助地向老板娘看去。
老板娘瞪了丈夫一眼,上前夹起一块猪肝尝尝,皱眉说道:“客官,这猪肝确实是新鲜的,兴许是那菠菜涩口,故此吃着不够爽利。我这就给您倒碗白水来,您且漱一漱口吧。”
这时,另一名男子也蓦然站起身来,“呸”地一声,将口中剩余的大半块猪肝吐在桌上:“这猪肝当真酸臭得紧,饭菜又极难吃,你们开的莫非是黑店么?”
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插在桌上,拧着眉毛挑衅道:“你说猪肝是好的,那你倒是尝尝我的这块!若是你能眼也不眨地吃下,我们不仅不再追究,还会再补偿你一钱银子,若是不能,我们兄弟也只好得罪了!”
刀尖堪堪插在那块猪肝旁边,老板此时已然吓得面色发白,老板娘瞪着眼睛看了男子半晌,咬牙说道:“此事算作小店的错处便是,不知二位兄弟想要什么补偿?”
先头那名男子此时嘿嘿一笑:“这个简单,只要老板娘将店里的现银尽数取来,再送我们兄弟一坛好酒,你们夫妻二人给我们赔个不是,方才种种便可一笔勾销。”
老板娘气得身体微颤,思忖良久,却只能轻叹一声,转身向柜台走去。
春晓在一旁看得清楚,她现下颇为灰心,反而没了顾忌挂碍,索性起身来到两名男子桌前,先夹起盘中的数块猪肝看了,又仔细看过桌上那块,微笑说道:“两位大哥,这酸臭的猪肝并非店内所售,此事想来必是误会……”
老板娘闻言诧异回头,两名男子互相看看,换上一脸愠怒:“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难道我们兄弟还能栽赃不成?”
春晓仍带着淡淡笑意,将盘中剩余的猪肝一字排开,指点着说道:“两位大哥请看,这猪肝上的条索纤细清晰,确是取自健康家猪。”旋即扒拉了一下桌上的猪肝:“而你们说酸臭了的这块,条索却增粗杂乱,显见是头病猪。还有,老板娘为了招待贵客,特意切去头尾,留下中间这段,故而上面的血管痕迹也额外清晰,喏,这些猪肝上的那根粗大血管都能吻合在一处,这块却不能……”
一席话说完,不仅两名男子目瞪口呆,连老板夫妇都愣愣望着春晓,最后还是老板娘先回过神来,喃喃说道:“姑娘,哦,不,妹子,你,莫非你家里是屠户么?”
春晓有些哭笑不得,总不能给他们讲一大通解剖病理之类,说明白什么肝小叶、中央静脉、汇管区吧……于是只得尴尬点头:“嗯,是啊,我,我爹爹从前做过屠户,我自小便见惯了这些……”
见计划穿帮,两名男子不再恋战,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经过春晓身边,投来几道凶狠目光,随即悻悻而去。
老板娘站在门口张望片刻,确定两人确已走远,转向春晓施礼笑道:“多谢姑娘出手解围,今次若非有姑娘在,我这小店只怕要大大地损失一笔银钱……”
说着,她气鼓鼓地瞪了丈夫一眼:“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堂堂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人家小姑娘见识多、胆量大,还不快去厨房再炒几个菜,待会儿好好招待恩人!”
老板听了连连点头,走出两步又返身回来,只是站在原地踌躇,样子很是为难。
老板娘登时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块散碎银子扔给丈夫:“拿去!打酒割肉,若有新鲜鱼儿,也买上一条炖来!”